第四十六章
不劳而获最动人,村民们像抢食的鸭子排着队打着挤来领财物。
黄家人主持瓜分盛宴,这边在祠堂分田产,那边去大宅搬家私,人人精神抖擞,欣喜若狂,俨然把一辈子的节庆集中在这一刻欢度。
旋风般的洗劫过后,值钱的东西都百无一落。金库空空荡荡,粮仓颗粒无存,宅子里的匾额对联都被擡走了。
几个黄家女人白拿上瘾,跑到余婉宁的卧室当着褚潇翻箱倒柜。
冬梅气愤阻止:“这里放着的都是我们太太的嫁妆,你们不能拿!”
女人们瞪着她,眼神狠似饥鼠。
褚潇大度道:“没事,这些首饰摆设我都用不着了,你们若喜欢都拿去把,给我剩两件换洗衣服就行。”
她开门揖盗,任由匪徒们落花流水地洗劫,最后真就只饶了几件布衣和一堆村里人看不懂的旧书旧报。
冬梅干瞪眼看着,神情无比煎熬,对着连根板凳都不剩,空空如也的居室崩溃大哭。
“太太真糊涂,那些人都是没良心的畜牲,你给得再多也换不来感激。以前有家业撑着,他们才假装敬重你,如今你成了空身,往后过日子都困难,不知会受多少欺辱!”
褚潇暗中夸这丫鬟聪明通透,余婉宁生前若肯听她劝谏,活用财势自保,也不至于落得惨死。
情况不同,现在她同样不听忠告,轻悠悠说:“我明天就要离开村子,刚才已经让陈管家给佣人们发遣散费了,叮嘱他给你发双份,你去收拾一下自谋出路吧。”
冬梅接受不了雪上加霜的消息,急忙跪下抱腿哭喊。
“太太知道我无亲无靠,当初没你收留,我早饿死在街边了,如今怎么忍心撵我?”
放在现实中,善意机制会督促褚潇救护她,幻境里没这限制,对着个NPC褚潇心如铁石,随便拿些假话敷衍。
“你不怕过苦日子要继续跟着我也行,我今天累了一整天,再不躺着就撑不住了。”
床上的铺盖褥子也让黄家人收走了,冬梅取来自己的被褥请她凑合一晚。
要紧时刻褚潇怎会睡觉,等到半夜带上火柴动身。
下人们走了大半,以往戒备严谨的院门已无人看守,她畅行无阻地溜出西面的后门,快步奔向村东头。
东南风不遗余力地吹着,白天充足的日照晒干了房屋林木上的水气,去风口放把火准能欣赏到火烧连营的盛景。事后再推罪给山贼,让两拨人两败俱伤。
余婉宁,你的套路要失效了,还不露面吗?
月光开路,她行进得很顺利,靠近一颗古老的香樟树,漆黑粗壮的树干后陡然伸出一双手臂。
高大的劫持者蛮力拖着她进入树后的废屋,看到那双在黑暗里闪着幽光的眼睛,她差点脱口叫出兰焕的名字。
敏锐的判断力及时纠错,她正确诘问:“长庆,你怎么在这儿?”
余婉宁开始发力了,派出当年悲剧的首犯,想必有大动作,得小心应对。
长庆情绪激动,失却礼数怨怒反问:“你为什么把家产都给他们?那么多钱,本来够我们享受一辈子,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散出去?”
剧本合情合理,长庆保持拆白党人设,定是想趁夜潜入黄宅责怪余婉宁,好巧不巧撞见她离家夜行。
兰焕说得对,不能跟危险的家伙接触。
褚潇寻计脱身,先安抚他:“长庆,我呆在黄家就不能跟你自由来往,现在没了拖累正好远走高飞,你先回去等消息,等我料理妥当就去找你。”
“这么晚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长庆愣了愣,忽然一改愤懑,欢喜自答:“你要去取宝藏?!太好了,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褚潇心口一凉,戒慎探问:“宝藏?”
长庆重显疑虑,也急着试探:“就是黄家的宝藏啊,黄老爷曾经开过金矿,村里老早就传说他在村子里偷埋了几百斤金条,这是真的吧。你知道宝藏的位置,所以明面上放弃家产,好甩掉肩上的担子。有了那些金条,我们照样能去城里荣华富贵。”
摇钱树只砍了树冠,还剩个惹眼的大树桩,搞不好散财不尽反受其害。
褚潇暗恨这误事的信息差,怀疑落入了余婉宁的圈套,再不敢耽搁,装腔哄他:“这个我稍后会跟你细说,你先回去,我保证天一亮就去找你。”
说完扭身疾走,长庆再次捉住她的手腕,以为他死缠烂打,她试图挣脱,忽听他压嗓低吼:“潇潇,我是兰焕!”
褚潇定住,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她迅速接受变化,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暂时制住佛姑和余婉宁了,不过只能挺一会儿,你快跟我走!”
兰焕拉着她拔腿赶路,褚潇顺从几秒钟谨慎便归位了,问:“要从哪里出去?”
“那边的林子就是出口。”
“我自己会走,你别拽着。”
她用力甩手,和他拉开两米距离,不能掉以轻心。
突然,左侧的土墙上齐展展冒出十几颗人头,几个人声抢着高喊:“抓住奸夫□□啦!大家快来啊!”
附近几扇院门柴扉先后洞开,墙角树丛后涌出大批人影,几只火把气势狰狞地围过来,夜色撤退,露出一张张明暗强烈的面孔,附着其上的表情相比白天瓜分财产时又是另一种兴奋。
还没有人说话,寂静更能衬托紧迫,僵持不久,石板路上拐杖声由远及近,黄源誉领着几个黄家人和一众村民耀武扬威走来,周围点亮更多火把,一股阴森的仪式感顿时压迫全场。
“黄三爷,你看吧,我就说黄太太在悄悄偷汉子,没想到奸夫竟然是长庆。”
一个妇人跳出来向黄源誉表功,是那借钱不还的阿青嫂。她说话的声气尖锐了许多,很有大仇得报的意味。
黄源誉端腔发难:“余婉宁,你不守妇道,玷污我黄家门风,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褚潇想余婉宁这个坑挖得不错,扭头看向兰焕。
兰焕沉着地朝她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我会保护你的。”
褚潇还有分辨力,危机时刻绝不做没把握的事,倒退着远离他。
真是兰焕自会对付这些人,万一不是,跟他拉扯岂不自呈罪证?
“先把他们抓起来。”
得黄源誉发令,几个男丁一拥而上,兰焕跟他们扭打几下竟现出寡不敌众的态势,倒地叫几支手死死按住。
“对不起潇潇,我的能量又被她们压制住了。”
没用的男人焦急道歉,褚潇不做理会,向黄源誉峻色声明:“族长,我是清白的。”
她所处的情形好比黄泥巴落□□,人们早在先入为主地认定她通奸,后面的情况全当看戏。
黄源誉骂斥:“你半夜三更跑到外面跟男人见面,还敢说自己清白?”
褚潇看出余婉宁是个完美主义者,做起导演一丝不茍,过场戏也编排得合乎逻辑。
基于这样的规则,她也可以靠对戏随机应变,冷静道:“你知道我家正闹鬼,刚才我被噩梦吓醒,慌慌张张逃出来,跑到这里遇到长庆。他不知发了什么疯硬要对我动手动脚,我正想喊救命呢。”
她神态贞烈地昂起头颅,拒绝与任何人的视线接触,包括兰焕。
黄源誉骂她狡辩,厉声问兰焕。
“长庆,你跟她究竟有没有奸情?”
兰焕好像领会到褚潇的意思,忙否认:“三太爷你们误会了,我也是半夜睡不着出来散步,见黄太太一个人走夜路,怕她摔倒才稍微扶了她一把。”
这话徒增笑料,黄源誉断喝:“你不说实话不要紧,我自然有办法叫你开口!”
办法就是拳脚棍棒。
兰焕像沙包遭遇冰雹般密集迅猛地殴打,狼狈地抱头滚避,不时发出痛呼,看样子也存在着真实的痛觉。
成串血珠清晰飞入褚潇的视野,她毫无慌乱担忧,一颗心全被恼恨占据,指尖掐住掌心,分析敌人的用意。
“别打了,我招!我确实跟太太有奸情!”
兰焕吃不住非人酷刑,向众人惨声求告。
黄源誉叫停打人者,逼他再大声重复一遍。
兰焕奄奄一息照办,虚弱地望着褚潇:“潇潇对不起,都怪我没用。”
褚潇预见到这一说辞,不屑一顾的背对他,依然咬定之前的立场。
“别以为暴力恐吓就能成功陷害我,我不会屈服的!”
她即刻迎来武力控制,胸前被套上绳索,押赴黄家祠堂。
黄家人沿路敲打铜锣,金属的颤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家犬们呼号回应,叫声在村子上空织出无数凌乱的抛物线,彻底粉碎寂静。接着全村人都走出梦乡,赶来参观难得一遇的审判大会。
人们像对待待宰的家畜那样缚住褚潇的手脚,用一根扁担挑着前进,伴随她的不止疼痛,还有屈辱。
不久前还毕恭毕敬的卑微村民一齐变脸,追着押送队伍恣意嘲谩,一个□□无耻就把她前面那些怜贫惜弱,救死扶伤的善举否定得一干二净。
古今中外的人们都乐见圣人跌下神坛,因为圣人崇高的光环令人自卑自愧,形象一破灭,人们便可结束辛苦的仰望,有理有据证明任何人都是藏污纳垢的凡夫,从而获得轻松坦然。
褚潇估计这幕场景正是余婉宁死前所经历的,她正照着她的意念体验这深切的痛苦。
祠堂再度人满为患,乡贤们也未缺席,听完案情,村长踌躇着对黄源誉说:“黄太太对太平村有大贡献,大概并不是存心犯错,你和族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饶她一回。”
他肯定不是真心求情,吃了黄源誉一通大道理立刻闭嘴。
又有人发表见解:“老话说抓奸在床才算通奸,她不承认我们也不能强行治罪啊,还得照老规矩处置。”
看似公允的话暗藏歹心。
褚潇见黄源誉眼神变得更恶毒了,又听周围人兴冲冲议论。
“这是要用石刑呀。”
“好多年没见过这场面了,没想到让她赶上了。”
“何必呢,老实承认也不用遭那罪呀。”
…………
旧时私刑泛滥,农村流行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残忍刑罚。
褚潇曾在“蛾摩拉”看过相关的介绍帖,知道所谓石刑是将一些没有犯罪证据的嫌疑人捆绑固定,由全村人轮流扔石头击打,如果受刑人当场伤亡证明其罪有应得,打不中或不受伤才是无辜的。
原理跟中世纪的巫女审判一致,都是利用迷信残害人命。
黄源誉擡起拐杖指着她,阴狠中夹杂兴致。
“余婉宁,你若真的清白,就求上天来替你作证吧。”
祠堂前的空地很快竖起一根木柱,拇指粗的麻绳密密匝匝缠了十几圈,将褚潇和柱子牢牢绑定。
第一批投石者是村里七岁以上十岁以下的男童,以宗教眼光看他们天真无邪,最能检验上天的旨意。
孩子们由大人教授站在十余米外拿起碎石子投掷褚潇。
一个孩子有些犹豫,问不远处的父亲:“黄太太给你和娘治过病,为什么拿石头丢她呀?”
父亲虎脸呵斥:“大人叫你丢就丢,不许废话!”
孩子明显不愿意,迟疑着出手,鹅卵石飞行四五米就落了地。
他爹立时冲上来狠命扇出一巴掌,带着恐惧咒骂:“起反骨的东西,你这是成心给家里惹祸啊!”
封建时代的农村人最守羊群效应,大是大非上搞特殊很容易犯众怒。
孩子大哭不止,其余男童吸取教训,认真瞄准褚潇扔石头。
他们力气小,大多失了准头,少数几枚打中目标,造成的疼痛也有限。
后面换上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伤害性大幅提高,十有七八准确命中,还颗颗到肉,打得人生疼。
褚潇尚能忍耐,想再观望一会儿,右额角冷不防挨了下重击,带锐角的碎石块似铁锤打破头皮,血一下子流进她的右眼眶。
她脑袋发昏,差点晕过去,用左眼搜寻凶手。
是那个叫吴阿毛的少年。
只见他炯炯有神地和她对视,不仅不难受,还难掩快意,与前天初见时恭顺的面貌判若两人。
他怎么突然这么恨余婉宁?就因为我前天问他奶奶索取医药费?
褚潇再观察热闹的人堆,将眼前景象移植到节日庆典也不违和,喜乐成群连片,只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麻木。
真正善良懂得感恩的人不会来观看行刑,在场大多数人都真心盼望她死去,这样他们白天所得的钱财方能落袋为安。
黄家人则抱怨她擅自将部分家产散给外人,白捡的果子落了一半就看作损失,因此恨意滔天。
禽兽都不会伤害养护它的人,也不会不知饱足的捕猎,“大恩若仇”、“贪得无厌”的现象只出现在人类社会。
褚潇不想就此丧命,赶在新一轮击打前大声呼喊:“我有话跟族长说!”
黄源誉正等她求饶,堂皇地慢慢踱过来,得意微笑:“余婉宁,你是不是想求我给你个痛快?”
褚潇回以冷笑,悄声引逗:“族长,你不想要黄家的宝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