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征仪仗浩荡走出长安,而千里边境押送要犯的队伍,也从长州渡过黄河,日夜疾行,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铜獬豸威慑狰狞,双眼仿佛照透人心,瞪视着这一行羁押要犯的队伍进了衙门。
衙门内司直办妥了交接,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苏祈恩。并州党郡人士,父亲是跑西凉的商队马夫,在一次商队遇到马匪抢劫时被杀,母亲在他九岁改嫁,他辗转来到长安投奔亲戚,谁料却被亲戚卖给人牙子,延祚三年阉割入宫。因天资聪颖,粗识些字,又兼皮相好看,很快便不做底层的扫洒杂役,被送去内书监读书。其后一路擢升,直至天子近前。
这是卷宗上的档案,实际上京中哪个官员不知道他。能任得了天子御前的主事,也少不了和中书部门那些官员打交道,上至中央封驳敕令,下至尚书各部奏议庶务,只要有心都能插一手。他却又本分规矩,从不擅权干政,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谁想此人着实能隐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蛰伏等待时机。若不是太后起疑,宫正司扣押时不慎将他惊动,恐怕此人还蛰伏着图谋一场大的颠覆。
卷宗递到了大理寺卿谢节的案上,恰好宫正司的帖子也传了过来。
“陛下临行前已有发落,此人由宫正司一同审讯,德妃娘娘说了,事关重大,她少不得要亲自问问。”
大理寺丞应着,办手续将人移送刑讯。谢节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么,问道:“监察卫从并州押过来的那个杨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证如何了?”
“下官翻阅了当年的旧卷宗,犯人的招供,时间恰好都能对应,物证也详实,不久即可结案上报。”
谢节点了点头,仍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惊与愤然。高邈、刘堰、赵盛德、以及长宁伯……太多人牵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时兰桂之争的桂党一系。他有预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将迎来大的动荡了。可如今朝中兵力过亏,太后一介女流,未必能压得住。
所以萧怀瑾才吩咐他秘密查办,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亲力亲为,经手此案的不过两人,当年的真相逐渐水落石出,罪恶逐渐暴露于日下,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鸣。
在谢节的授意下,苏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宫正司。
宫正司在恩光门外,是宫外与内廷相连的衙门,素来只有持尚宫局发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经算不得在宫里了,通常宫人或妃嫔犯事,才会羁押于此。论起刑讯的花样来,宫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这座灰扑扑的大院子里,哪怕地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一吹来,仿佛依然嗅到了砖缝里的血腥味。
虽已是初春时日,但宫正司的院子里,还是一片森冷。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几株垂柳萧瑟地静立。大理寺的官员审了半天,惊叹此人很懂审讯这一套,竟毫无进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会儿德妃娘娘来了,没得交差。”
韦无默是作为宫正司旁审,她起身踱到苏祈恩面前:“苏公公,你满嘴翻花,是对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念在同为故旧,你说成不成全你呢?说吧,你是想肿着死,还是扁着死?”
肿着死是杖毙,扁着死是剥皮。
她身上的松花绿织金襦裙,在光线下铺陈开一圈华丽光泽,刺得他微微阖目,沉默中还有两分轻鄙。
两个人都是御前倚重之人,此前难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视她如无物。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唤上了刑具,苏祈恩微阖目,几袭裙裾却步入了他的视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简简单单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她身后还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极,唯有腰上并蒂莲鹌鹑的玉佩,映出朦胧的光泽。
苏祈恩一怔,目光顺着裙裾上移,同宋静慈对视。
谢令鸢站在进门处的阴影里,不是很能看得清,只听她出声道:“打扰几位大人了,既然审讯不如意,本宫想与犯人叙个旧,不知可否?”
好好好,还不是你说了算?大理寺官员当然不敢有异议,谢令鸢随身的宫女画裳上前,把人撵开:“几位大人请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个茶,稍作歇息。”
谁敢就这么扔着宫里的娘娘和一个囚犯独处?大理寺很纠结了一番。韦无默道:“几位大人不必担心,德妃娘娘两招能把睿王爷打下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韦宫正那样,对未来皇后如此随意。征询地看向德妃,便暂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们离开后,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令鸢、宋静慈,以及韦无默三人。
“苏荣识。”
谢令鸢开门见山第一句,成功让苏祈恩擡起头,正视了她。
这三个字仿佛有重锤千钧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觉绷紧,呼吸也有瞬间错乱。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况苏荣识这个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场兵乱之中,他永远七岁。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错乱,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对面相见也能叫错人,可见奴婢从前侍候得不周,让娘娘转日即忘。”
这话细细一品,似乎还有两分冒犯之意,韦无默蹙眉道:“说人话!若不是念及你是苏廷楷的遗孤,你以为我会让你囫囵到现在?”
苏祈恩轻嗤一声,听谢令鸢不以为忤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不再开口,实际也想知道。这件事,向来只有陈留王知晓,并帮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贯改为了党郡人士,还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宫后不要忘本。
谢令鸢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因为,我见到你哥哥苏宏识了。”
仿佛轰然一声,苏祈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响了。
他蓦地张开了眼,死死盯住谢令鸢,嘴唇无意识动了动,却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问,又不能问,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觉锐利锋芒。
他竟然还有亲人……竟然还有亲人活着?
他曾以为,天地之大,再无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被老天恶意玩弄的人。
那曾经是多么冷血又讽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获后,苏宏识逃走了,苏荣识则沦为西魏人的军奴。
胡人拿他当将军之子折辱,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隶还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风瑟瑟,他在辎重队伍里背马草,幼小的身板频频累到虚脱,忽然听到并州汉人告捷的轰动,他心中一紧,扔了马草趴在篱笆外,努力辨认着胡语,才听懂他们说,是有人抢城,将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补给线因此被切断了。
那人绝对是个战略和战术上并重的人才,他一举振奋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颓势。
名字是很好打听的,西魏士兵都在传,说叫韦不宣,此人很厉害,以后尽量不要正面敌对。
苏荣识眉眼绽开,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随即他被监事抽了两鞭子,却还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刚俘虏时被打骂,他会哭很久;后来发现他的眼泪没有人在意,他们反而恶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惨,他就再也没哭了,却并不意味着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这疼楚,却被心中燃起的热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夺回,收复失土,朝廷就会派人来寻他和哥哥吧,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哥哥还好吗?他全身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他一定要给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处敌营的他并不知道,正月之祸后,苏老夫人坚信小儿子苏廷楷不会做叛国之事,递帖请求入宫。可不巧又在此时,后宫动荡,大皇子被毒死,无论是何德妃还是郦贵妃都没心思听她入宫申辩,很快局势变幻,兰溪党在朝中逐渐失了话语权。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朝廷不会在意叛将的两个儿子何去何从。
所以他充满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时候会怀疑,有时候又会默默告诉自己,苏家人一定会来找他的,只不过是没找到而已。
他觉得他开始明白苏武的痛苦,开始疑神疑鬼,开始歇斯底里。严冬天未亮的酷寒里,他裹着单薄的冬衣干活,眼睛总是望向南方,祈盼远处那卷着茫茫大雪的天际,有几骑人马的影子从雪中飞驰而来,就像韦不宣抢回朔方城一样,像突然而至的天神来拯救他……
幼年的他,在寒风彻雪中没等来救赎,也早就放弃了翻案或寻找亲人的想法。而今,忽然有人告诉他,见到了他的哥哥。要他如何信?又怎能舍得不信?
“真是让德妃娘娘费心了,为了问话,还特意编出个兄长。我从小被卖给人牙子,哪有什么哥哥。”他冷淡道。
韦无默正要训斥,却被谢令鸢拉住了。她知道的秘密有五吨重,包袱一点点慢慢抖,绝对能吊死苏祈恩的胃口,让他欲知后事跪求下回分解。
“先说我这趟去并州,见到了你哥哥,同时也查明了景祐九年的内情。正月之祸的过错不该是你父亲,这是桩冤假错案。”谢令鸢稳稳抛出这件他最关心的事。
苏祈恩冷笑了一下,又克制了。他不能与苏廷楷有什么关系——苏家已经背负了污名,他不想再増一笔,就让他这么死吧,反正回不了苏家祖坟,就如父亲那样,至死也未能认祖归宗。
可是……心中还是隐隐激切,想知道谢令鸢是怎么查的,想知道哥哥究竟如何了。
谢令鸢慈祥地微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查明的吗?”
苏祈恩闭上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也对谢令鸢刮目相看。
“因为,我遇到了……”谢令鸢忽然卡顿,不讲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都不看我一眼。我有点口渴,先喝口茶。”
“……”苏祈恩简直想咒她被茶沫呛死算了!他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恨恨地睁开眼。
对面的谢令鸢美滋滋,见他睁了眼,慈祥地微笑道:“继续讲,我遇到了你父亲从前的部将。你还记得杨犒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祈恩一怔,他瞳孔骤缩,心跳失了一拍。
当然记得,这个人是……让他被深渊吞没的伊始……
七岁被西魏人俘虏后,他在胡人军中当了三年军奴,后来军中缺饷,要卖些奴隶,他以半个月的口粮贿赂了管事,自己嚼雪和毡毛充饥,才得以辗转卖回中原。
终于重回故土,他怀揣着近乡情怯的激动忐忑,想方设法找到附近的衙门。他记得父亲临终一别前,匆匆对兄弟俩留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人有通敌之嫌,嘱咐兄弟俩若得救,就想办法通告并州军府。
彼时他又黑又脏,衣着褴褛,衙门差吏早已不认得他,听说他有天大的事要见上官,差点没把他打出去,他苦苦恳求,才终于跪到了衙门堂里。
那官员威风凛凛地进来了,他擡起头仰视,下一刻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父亲名单上的人——
杨犒。
那人居高临下,倨傲问道,听说你有大事要禀?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血液被抽空了,这堂口这样逼仄,这衙门比西魏的冬天还冷。他说不出话来,生怕对方起疑,赶紧装疯卖傻,在地上撒泼打起滚来。
杨犒当然认不得长大后的他,以为是来捣乱的疯子,手一挥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无措,四周尽是往来的漠然的人。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上街,认识他的百姓见了他,都会来逗弄哄哄他,商贩争相给他喂点零嘴。可能最是无情的也是人吧,如今没有人会将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许久,他眼眶泛热,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韦不宣,把父亲的名单交给那人。那人既然有一腔正义收复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单之事,为父亲沉冤!
对了,他还要感谢那人收复朔方城的义举……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么?你问韦不宣?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被他打听消息的人摇头,说,整个云中韦氏,因通敌叛国,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斩弃市。
苏荣识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天都塌了,他又开始喘不动气。四周比那衙门还逼仄,还阴冷,他抱紧了身子,抖抖索索地问——那人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可是救了并州啊!
——谁知道呢,京中说整个奉国公府上都通敌,依我看,军事重镇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苏廷楷啊,也是通敌……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人也少了。寒冷和饥饿一起压迫而来,他却仿佛摒弃了肉体的痛苦,拖着行尸走肉的身子,一边走,一边质疑。
质疑自己的活着,质疑这个世界,质疑路边的石头,质疑野草和瓦片。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这些存在究竟该不该存在,世间的景象有什么意义?
曾经还抱了去长安伸冤的心思,如今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了。
可想想却又不甘。真是非常意难平。
他也不知道这不甘究竟是什么。
后来被人牙子挑到陈留王府,受萧嗣运赏识,让他潜入宫中为探。他犹豫,想起与陈留王共同铭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为奴籍子孙也就世代为奴,还不如进宫谋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时候众星捧月,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时起,也麻木了……
他依然没有出声,可是掌心却热了。那热意从胸腔里迸发,在周身游走,冲得喉头发疼。
天理昭昭,恶人终于显形了。
“杨犒是现任兵部尚书高邈的学生,当年是他受高邈、长宁伯等人指使,暗通西魏,嫁祸于你父亲。眼下,他已经在大理寺受审,”谢令鸢说话轻和,似有安抚之意:“案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不会让无辜之人平白担了罪责。”
听到这里,苏祈恩终于是放心了。苏宋两家世交,有宋静慈在,他相信谢令鸢不会骗自己。
他还想听哥哥的音信。
可德妃似乎忘了这一茬,端坐一旁又喝起了茶。
苏祈恩幽幽看了她半晌:“……”
迫不得已,他硬邦邦开口问道:“你们把苏宏识抓起来了吗?”反正他没承认苏宏识是他哥哥,他只是问问罢了。
“你当朝廷太霸道了吧。”谢令鸢摇了摇头:“不但没抓,白婉仪去了并州后,还抽空照顾,给他送个饭。”
见苏祈恩茫然不明,她解释:“你哥哥后来被季老先生收养,可是他在战乱中受了过度惊吓,神智有些不清了。季老先生在延祚六年时去世,临终前托付街坊四邻代为照顾你哥哥。哦,白婉仪活着,还要谢你恻隐,帮她收了尸,也算是报答你吧。”
苏祈恩心下重重一沉,方才的惊喜被这忽如其来的噩耗又冷却。悲喜交缠,他压住喉头低低的呜咽。
“那,他……好么。”他声音里有着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宋静慈轻叹口气,走到他面前。二人相视,她望入他眼:“那,你还好么?”
这些年,从入宫伊始,他暗中帮着她,御宴虎豹之案搜宫时,在陛下面前维护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么多年,没有问过他好不好。
苏祈恩闭了闭眼睛,忍下眼中鼻中还有胸腔的酸涩。
自景祐九年落难后,第一次有人关心他,问一声你可还好。那些无人知晓的苦涩委屈,已积累了多少年无人问津。
“不好。”他唇角弯了弯,却只有苦涩之意。实在是难以抚平创痛的这些年,他想倾诉。
“入宫起初是杂役,受人克扣,连饭都吃不上。还曾一度沦落到,跟一条瘸了腿的狗抢食。”
连狗都似乎觉得他可怜,后来偷了什么吃的,甚至分他一点。一来二去,人和狗也生了些感情,宫里有贵人被冲撞,吩咐杀狗,那狗被追着打,他帮它逃命,转头宫人问他见没见过,他撒谎说没有。
就听那人感叹说,这狗跟人一样,都得看主子的命。主子倒了,他们又算什么?你知道它以前是谁的狗吗?先二皇子悯王的。悯王被烧死了,先贵妃也死了,这傻狗还想等着人回来不肯走,你说留它做什么?
他心想,可是比起人来,还是狗好多了。兽性是坦承的,要抢就抢,可是对你好的时候,又是真的好。
不过后来再没见到那同命相怜的狗了,最后一次是夜里听到窗外有动静,打开窗子看到窗台上放了点吃的,还有些血迹,以后就再没见过。他觉得他们命运相似,都是天涯沦落,总希望它不要等二皇子回来了,逃出宫好好终老余生吧。
“这样啊……”宋静慈闻言,眼神黯了黯:“熬了多久?后来……后来呢?”
后来,他越发长开了,沾貌美的光,贵人总是喜欢模样好看的,像他这般出挑的人格外受器重。
“陈留王暗中帮了一把,我被送去内书监读书。”苏祈恩说着,想起内书监教读书的那个四十来岁的清瘦宦官,那人经常说,当年掌教的是宋先生,你们若读书明理,得贵人赏识,兴许也能像宋先生那样荣光。
宫里能得“先生”这样称呼的,也只有宋逸修,他见过那人,如修竹青松,光风霁月却又端方内敛,上人之姿。据说也是高门出身,从小就有不少家族盯着议亲攀亲。内书监的小黄门们喜欢议论他,常说龙生龙凤生凤,你们看他家门不幸,受那样折辱,还不是走到今天这样地位?语气中满是艳羡。
那时苏祈恩心想,一群低贱之人,你们怎能明白,真正的折辱是什么!
是我啊!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自觉模仿起宋逸修。
譬如听说那人喜欢写魏碑,他也就悄悄学魏碑体。其他诸如插花,香道,点茶……可无论怎样模仿,也做不到像那人一样波澜不惊。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泯灭心中的不甘,情愿辅政;又为什么炎凉世态没有抹平那人的棱角。
这样的宋逸修让他觉得恼恨,死了也是自找的。可有时夜半辗转,又觉得他们不过是同命相怜。
后来,许是模仿使他出类拔萃,他调去了御前,得以伺候宫宴……
苏祈恩讽刺地笑了笑:“你知道么,那天御宴,我在一列列宾客名单上看过去,终于找到了苏家人的名字。”
他感慨道:“我有多高兴。”
十七岁的少年人,经受了人间百般苦楚,终于得以见一面亲人。他激动得呼吸艰涩,又因近乡情怯而迟疑,嗫嚅想要上前相认,轻轻唤一句“大伯”,喉头哽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仰起头,揭开血痂似的回忆那一幕:“然后,我觉得脸上湿湿的,擡手一抹,是被他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
宋静慈低下头,哪怕隔了数年的转述,她也似乎能体受那种不堪:“昔年韦太后时,你祖父曾经得罪了韦后信任的宦官,被整得狼狈,许是因此,大伯才格外痛恨……宦官吧。”
可不论什么样的理由,也改变不了那个被辱的事实。那时的御宴上,他呆呆望着没认出他的大伯,对方一脸鄙夷:“下贱阉奴,亏得在御宴上当差,一点眼力都没有,这附近也是你个阉奴能踏足的?滚!”
高阶的内侍忙来赔礼,把苏祈恩撵开。他浑浑噩噩往殿内走,脸上被啐的那口唾沫仿佛灼人,哪怕擦掉了,也依然烧得他脸发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然而御宴上人来人往,不能失态冲撞了贵人,他终于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
他已经不是苏家的人了,父亲是罪人,而他也成了苏家人最讨厌的阉奴。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小时候那种不甘,叫做什么了。
及至此刻,他泪如泉涌,多年恨意破闸而出:“他们觉得我下贱,可这是我想的吗?我又何辜?!既然那些自诩高贵的人,看不起我——我也就让那些高贵之人,都尝尝我受过的屈辱,我吃过的苦,让他们的高贵尊严都狠狠折辱,被碾落成泥!”
“我不甘啊!陈留王叛乱又如何,越乱越好,最好北燕人,西魏人,北夏人……统统都来一遍,烧毁那些朱阁华第,砍掉那些高贵头颅,让他们为奴为妓,来尝尝低贱的滋味!”
他发泄似的喊了出来,四下寂静。尽管早知内情,每个人心头难免发沉。
良久,谢令鸢才道:“可你还会牵挂你的哥哥。你哥哥也是,他神智不清,便一直在等你,在季老先生的院子里天天守着,院子每年种了甘瓜,季老先生说你喜欢。先生也到死都在惦念你,说总有一天你会回去。”
苏祈恩眼中一热,胸腔热流翻涌,他偏开头。
曾经他觉萧怀瑾可怜楚楚,让他怀念起了兄长,所以待萧怀瑾是真的有感情。也因此天子才信任他。
也记得在宫里初见到清商署的白婉仪,弹着箜篌在唱:“少年豪杰意,放歌浊酒杯。志高凌云起,岁月把人催。大漠千秋岁,枯骨百万归。谁言报国心?一捧英雄泪。”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还只是个小杂役,坐在假山后,悄悄地哭到了后半夜。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后来白婉仪死了,他吩咐好好收尸,擡出去葬了。
宋静慈替他擦拭掉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我向太后与德妃求了恩典,只要你说出陈留王的事,便给你庶人身份,回到并州去。”
苏祈恩一怔,这偌大的希望当头砸下,让他被苛待了半生的岁月,一时受不起这样的救赎。
可他笃信宋静慈不会骗他,转而望向德妃。谢令鸢竖起右掌:“我绝无背诺。”
他盯着谢令鸢的眼睛看了很久,她的眼睛沉稳,不动如磐石。他觉得他是喜欢这双眼睛的,内里仿佛藏着光。
他声音有些哑:“既然高邈、长宁伯这些鼠辈,当年指使杨犒,就与我有刻骨之仇,他们如今投靠陈留王,我自然不会隐瞒。”
韦无默见他松口,赶紧提笔录口供。也不知苏祈恩是因为父亲的沉冤昭雪,哥哥的等待,还是得知旧事后对高邈等人的恨意,才终于撬开了这张嘴。但总算是能够拿到有用的信儿了。
苏祈恩又道:“我虽可以讲出全部事实,包括陈留王在朝中的朋党,他的私铸铁矿盐矿,他的几处私兵,我留了心,都藏有账簿和舆图。但还请德妃再答应我三个不情之请。”
韦无默眉头微蹙,怕他要求提得过分。
谢令鸢没怎么犹豫,先把陈留王解决了再说。她说:“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我能做主,便可答应。”
苏祈恩点点头:“第一,不妨害我与我兄长的性命。我们在奸人陷害家破人亡中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只想平淡度过余生,再不牵扯朝政,什么萧家,什么陈留王,都与我无关。我苏荣识虽是个阉人,但也是言出必践。”
“我应你。”
“第二,希望朝廷还我亡父一个公道。这样日后我与兄长祭祖,为他老人家上一坛酒……也能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谢令鸢点头:“我应你。”
“第三,”他喉头动了动,望向宋静慈:“她与我故交,童年也很不易。从前在陛下身边,我只能尽量帮衬。日后不在了,希望她在宫里,还能得娘娘照拂。”
宋静慈闻言,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水光。
谢令鸢笑了笑:“这个,我必应你——我待她会如姊妹。”
苏祈恩得了保证,放下了心。不知为什么,他是相信谢令鸢的。
天光洒在身上,他仰起头,微微闭上眼,感受那微风拂面中带来的一丝暖,仿佛在污浊泥淖中爬了半辈子,终于得见人间阳光。
当大理寺官员们在宫正司隔壁喝了一下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终于等到德妃离开后,他们回去要提审犯人,却发现案上赫然摆着苏祈恩的供词,韦无默还在奋笔疾书。
大理寺官员:“……”
他们惊恐地翻着卷宗,足有七八页厚,苏祈恩把陈留王的老底都兜出来了,朝中的党羽,盐铁和私兵,叛军南下路线,同北燕借道的太行山,北燕的夹击计划,以突击潼关迫使长安迁都……等等。
呃,德妃对犯人做了什么?难道是她圣光普照,感化了苏祈恩?
想来想去,竟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仿佛最合理……_(:зゝ∠)_
他们不禁深深地感慨……
不愧是德妃啊,文让细作招口供,武能上马退战神,果然是……
一代祥瑞……
卷宗被送去长生殿,长安监察卫再依着口供所说的地点,去找到了账簿和舆图,查对叛军私矿。
与陈留王暗中往来的世家和大臣足有一页名单,何容琛看了,却没什么动静,似乎不着急铲除陈留王之患,反而着手准备起了另一事:
“陛下御驾亲征,因事出急迫,不及祭天告祖。哀家令钦天局择了日子,定在三月初三,前往京郊,代天子祭祀。”
祭祀之时,百官随行,是国之大事,眼下皇城中为祀与戎而忙碌起来。何容琛又将何道庚叫入宫,不知密谈了什么,整整一下午殿门紧闭,直到晚膳之前方才离去。
御前传来军报,天子已经渡过黄河,抵临晋国与北燕的前线,在幽州设了行台。
并州行台已撤,何贵妃前些日子在官府护送下,从并州回到了长安。
谢令鸢一早带人去宫门口迎她,见到多日不见的好姊妹亲自来迎,何韵致心情分外好,直到她们走近了重华殿,听到一声熟悉的嘹亮叫声——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鹦鹉擡着脚,欢快地对何韵致大叫:“皇后是个贱人就笑的贤后!”
“……”何贵妃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早说了该把它拔毛扔进火里烧死,这也太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