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一夜如常,除了报更人敲着梆子穿过街巷,偶有风声吹动草木沙沙作响。长安十二座城门的瓮城处,京师戍卫如常巡逻轮值。
含皇城禁卫军在内,京师戍卫共两万余人。除了巡逻守城的,剩下不当差的,则驻扎京郊。长安繁华都市,民众拥挤,士兵驻城外是惯例。
京师戍卫统领孙晋成,是先帝朝时任命,位列从二品武职。他对萧氏绝对忠诚,也没大的毛病,就是不太上进,比较懒。懒得争权夺利,也懒得结党营私,先帝之所以任用他为统领,正是因对其秉性足够放心。然而如此与世不争之人,却偏爱喝酒。
夜里他接到了长安令上官显的邀请,约他和几个同僚到府上喝酒一叙。
他们素日里交好,常常同邀一起喝酒、诗会,也习以为常。琢磨着喝酒不算误事,且长安令亲笔写的请帖,不去就太撅人家面子了。他便应了约。
小酌是在上官显的一处私宅小院里。孙晋成去的时候,才发现上官显叫的是京师戍卫的其他几个统领副将,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孙晋成心生不妥,不过想想在老友家中喝个酒,也不是什么事,就没有煞风景,跟着在席间落座。
春天桃花梨花开了一树,花满枝头饶有意境。上官显不知从哪里请来西域的舞姬助兴,众人的目光黏在美人扭动的腰肢上,不留神多喝了几杯,竟就醉了。
“今儿这酒,劲头不小啊……”
上官显笑一笑,也做出醺醺然的模样。酒倒只是一般烈,却放了软骨散。睡一觉便可解,只不过翌日会有些宿醉的虚软。
几个喝醉的同僚被送到屋子里休息,长夜漫漫,却又仿佛短暂。
夜色风高起,上官显却难以入眠。
他心跳如雷,四肢发软,喉头发干,怎样也平静不下来。几个统领正睡在隔壁的房间,鼾声如雷,令他羡慕他们能够安然好梦。
不像他,有太多的把柄,被陈留王攥在了手里,便回不了头。若不顺从陈留王,把柄被捅出去,难逃一死;只好扶持陈留王大业,兴许尚能保住官位,或因从龙有功而封官进爵。
他倒戈向陈留王,听长宁伯等人的吩咐,同京师戍卫交好,一来二去走得近。这次百官出宫祭祀,他如常邀人上门喝酒。
及至黎明前,他终于沉沉阖眼,天际却忽然有异色闪动,他的管家在外敲门喊道:“大人!您说的那个信号,放了!”
上官显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跳下地,先开窗子,怔怔地看着天际尽头闪着火光的余烬。
这是以备不测的信号,这意味着要他动手。原本翌日酒醒,大家见面依然是同僚酒友;然而如今烟花亮在夜幕,翌日便只有黄泉人间两路人。
天际复又亮起第二道信号,仿佛催促。他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走不动路,吩咐道:“陈留王派来的那两个人呢?叫他们去动手吧。”
在京师戍卫眼中,他只是个长安令,是京城最窝囊的地方官,能做得了什么?可他虽拿不动刀,却还是成了刽子手。
他颓然坐在地上。
这一日长安的黎明,似乎格外热闹,清早就有大队人马进城。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看起来修长体壮、步履生风,瓮城处守卫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普通百姓走起路来,哪会这样齐整且气势?这些人有可能是当过兵的人。
城门卫便拦了人不再放行,一时人多起来,将瓮城门口都堵住了。门长派人去了其他城门处打听,询问各城门的状况。
竟然十二个城门都遇到了这码事,且都在互相打听,彼此一通气,发现各门都有武人进城,忙派人去禀告孙统领,请示关闭城门,抓捕这些武人。
少倾,孙统领让人带着他的手令,来回了话。意思是无妨,城门照常开,不必限行,让人进城吧。
瓮城的守军们,这下急翻了天。虽说军令如山,可这孙统领未免心太大了吧?
他们思来想去,怕孙统领是喝醉了酒没清醒,又去找其他将官请示。可找了一圈,竟都没有音信。
数以百计的人还堵在城门口,京兆府衙的城门吏见状,遂将此事报给了京兆府。听说城门口不放行,长安令亲自来巡视,见京师戍卫想要关闭城门,上官显斥道:“荒谬!你们是趁着陛下不在京,就偷懒不开门吗?你们上峰怎么下令的,不是说了门照开吗?军令如山!你们擅作什么主张!现在还不让人进城,当你们孙统领的军令是耳旁风吗!”
长安令兜头一顿痛骂,又吩咐下去,让城外被拦的人放行。没等来上峰的命令,京师戍卫只得听从军令。
这时先前派出去请命的人,也终于找到了一个上级校尉。
分管城外驻营的校尉马玉,正在东市转悠着吃早茶。听瓮城的人来报信,他摔了手里的馄饨,汤溅起一身,抓着报信的人摇晃,咆哮:“城门进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不关城门?????!!!!!为什么!!!!!!!!!!”
馄饨摊主麻利地收摊了。
被逮着咆哮的人辩解道:“属、属下们不敢擅自闭城,孙统领不准……长安令大人也来巡检,我们要关城门,被他训斥一通,又找不到其他大人……”不然,也不至于找到分管驻营的马玉头上了。
用脚趾甲也能想到,没有孙统领的下令,擅自关闭天子之城,这是何等罪过。
马玉闭了闭眼,再睁眼又是一通咆哮:“长安令说的话算个屁啊!!!!!!!万一出事了能拿他去当肉盾?????!!!!!孙统领呢?”
“不……不知道!就只派人来传了话……”
马玉一窒:“他犯糊涂就找老毛啊!毛统领呢?”
“也没找到……”
马玉一窒:“老毛不在就大吴啊!吴郎将呢?”
“也没找到……”
马玉一窒:“你们不会去找周郎将啊?”
“也……没找到……”
马玉:“……”他眼睛瞪得有茶叶蛋那么大,一半是惊的,一半是噎的。
来报信的人闭了嘴,马玉抓起刀,扔了俩铜板,就去牵马。
长安城内不允许骑马疾行,少不了要被弹劾了,停职就停职吧。马玉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对劲,孙统领虽说比较懒,但绝不渎职,他只是懒于争名夺利,却不会敷衍正事。
京师戍卫有紧急要务可越级上报的特权,高级将官都会随时待命,不会像今日这般,四处寻不到他们人影。
比起集体犯浑这种可能性,马玉觉得他们更像是出了事。
这种猜测让他不寒而栗,赶忙按着应急办法来处理,一边派人直接出城,去找驻地大营告急;一边派人往十二个瓮城门处巡查喊话,让他们立即关闭城门,别管孙统领是怎么下令的了,关了城门赶紧撤。
咆哮完了,他脑海中稍做统计,他们京师戍卫,此刻在长安城内当差的共多少人?不到七千。城外却被长安令刻意放进了一万多人。
他擡头看天,乌云低沉,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的动乱,而此刻是暗潮激荡之前的短暂平静。这种即将兵戎相见的紧张时刻,身为兵力较少的王师,当然是要奋不顾身地——
跑啊!
风紧,扯呼!
“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把之前进城的人抓起来吗?我们留了底的。”
京师戍卫除承担防卫长安的任务外,也同时管辖治安、逮捕犯罪,可以抓人。
马玉眼睛怒瞪,咆哮:“抓个屁啊!!!!!!!!你去抓抓试试,人家让你抓????!!!!!!砍不死你!!!!!!!!!再不快撤,信不信他们拿了兵器马上杀回来?!!”
若他们守在这里,要不了多久,外城马上会有一番恶战。一旦战事不利,内城就危险了。
发生兵变政变,都不关老百姓什么事儿,冲着皇城而去的,所以内城绝不能失守。
且考虑外城居民拥挤,在外城开战,很容易造成大片死伤和损失。
最重要的是……眼下不宜硬碰硬啊!
马玉很快做下决定,保存力量,退守内城。
——“落锁后收好钥匙,每个门留四个人探信儿,其他人包括城内巡逻的,全部撤去内城延兴门!”
天色愈发地亮起来,天边不见日出,厚厚的云层格外沉抑。
皇宫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破。
重华殿被内卫的紧急通禀而惊醒,何贵妃不及梳妆,听说出了事,素颜无簪一身便服,赶去了前殿。
消息是申国公府送来的,短短的半日,外城便风雨欲来。
——京门统领孙晋成不见了,不知是谁拿了他的手谕,趁京中无人之际,投靠陈留王的一些大小世家便一不做二不休,发动了兵变!
老申国公鼻子一抽,就能闻到这兵变的指向。然而朝中无人,只能派人来通知宫里。
“京门卫已撤退到内城,关闭了内城城门。适才,长安令带人来喊话……”内卫伏在地上,战战兢兢感受着何贵妃身上越来越冷的气势:“……他开出条件,要内城开门投降,老国公已拒绝。”
所以,此刻内城与外城,正处于对峙的局面……
何韵致被这消息一砸,蓦然以为自己没睡醒,还活在梦里。
她太平日子过久了,尽管在并州也遇到过紧急军情,却从来没遭遇过生死攸关的皇城兵变。虽然历朝历代,每一朝都喜欢发生那么两三次,可轮到她头上时,仍旧无法接受。
本朝政局虽然起伏跌宕风云突变,但兵变还是第一次。算是终于赶了一把老祖宗的时髦。
殿内一片窒息般的寂静,只闻水滴漏晷的“滴答”声空旷回响。
何韵致敲了敲头,又拍了拍脸,发现这是真的,这不是梦。她再看了一眼莲风,这丫头陪她出过一次宫,人都瘦了一圈,更精神了,正冲着她点头,满眼焦急。
六神无主也就那么一霎,她恢复了冷静,马上连轴吩咐道:“莲风,你去通知各宫,速来重华殿,本宫不管她们睡没睡醒洗没洗漱,都给我拖过来!”
“颜光,你去叫今天当班的禁军统领,让他卸了刀来宫里,我要问个话。”
“传令,宫门除恩光门和含耀门外,其他全都落锁。六宫未经本宫的准,不许随意走动。”
“所有内卫无论是否当值,立即回岗等候发令;禁卫军同。”
宫人们领命去了,何韵致在空旷的屋内坐了一会儿,又坐不住,心绪沸腾着乱。她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心想,前几天,姑姑将大伯召入长生殿,密谈了半日,是为了什么?
对方既然是挑在这个时候发动兵变,那姑姑和谢令鸢呢?她们是凶是吉?
何韵致的手抚上胸口,却无法遏制心跳,她们的安危是她首要关心的,她害怕听到这二人的噩耗,任意是谁都不行!
未几,重华殿外有了人声。
何贵妃大早晨的发神经,让所有妃嫔马上来重华殿,后宫各人虽有腹诽,奈何位份没她高,还是要听话,遂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都来齐了。
满堂莺莺燕燕,云鬓偏斜,花冠不整,衣衫半披,个个垂首打呵欠。边耷拉着眼皮盯着地面,边心想,等明天德妃回来,她们一定得告贵妃这个状!
她们无精打采,怒火中烧,擎等着何贵妃准备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
“——外头,兵变了。”
何贵妃满心的忧虑,话到口里,却只有这五个字。
怕引起恐慌骚乱。
妃:“……”
嫔:“……”
婕妤:“……”
才人美人宝林御女:“……”
果然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她们的呵欠,像是中途被人点了穴,硬生生顿住了,就这样纷纷张着血盆大口,傻在了坐席上。
——我活在梦里?
她们心中不约而同这样问。可梦的触感又这样真实,令人不寒而栗!
引起恐慌骚乱的永远不是语调,而是致命的消息。纵然何贵妃只说了那五个字。
殿内寂静片刻,便如烟花炸开,各种惊问此起彼伏,听在何韵致耳中,乌泱泱的。
丽妃对着坐在她上首的贤妃道:“沈姐姐,你掐我一下,别掐脸,我是不是又被梦魇住了?”她真宁肯是九星又遭遇了一次巫蛊入梦,好歹她一个人担着!
沈贤妃没心思理她。所有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惊慌失措中。
“……怎么会,好好的,怎么会兵变呢?”
“太后娘娘呢?满朝文武呢?”
“陛下知道么?”
“不是祭祀吗,为什么会忽然兵变,太后和德妃娘娘还在吗?”
“外城什么时候打进来?内城防得住吗?”
宫内外消息不对称,即便此刻守在内城的京师戍卫,也只通过申国公府上,知道了些内情,更遑论后宫消息闭塞了。
完全猝不及防、不明就里,导致所有人都十分慌乱,没头苍蝇似的猜测外面的事。
何贵妃沉默:“……我也不知道。”她想问,还找不到人问呢,她倒想确认堂姑姑她们的安危。
方才乱声如市的重华殿,随着她这句低落的话,瞬间又安静下来。
部分世家联合发动兵变,这状况与本朝太祖举旗兵变、推翻前朝齐皇室……何其相似。
历史总是惊人的轮回。
何贵妃目光打量这些不安的女人,也有人纵然恐慌,却在竭力压抑。兴许也是因为高位妃嫔的责任使然,而镇定——像丽妃和钱昭仪,明明脸都吓白了,鼻尖渗出细汗,却还是一语不发,死死掐着衣襟。
尽管何韵致一眼看得到她们的衣服被汗水打湿,正无力靠着丫鬟。
六宫妃嫔们面面相觑,褪去了最初的惊慌与迷茫后,悲忧的眼神下,有什么在破土欲出。
她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没有皇帝,没有太后,没有满朝文武,没有可依赖的父兄,如今外面发生了兵变,却只能由她们来面对,无论何等失措,也必须马上拿出决定。
这太可怕了。攸关生死,放目四顾,却再没有能够依靠的人。她们生于闺阁,养于后宫,大事都是父兄拿主意,她们哪里做过什么决定?
呆了片刻,忽然有人哭出来:“我家里也不知怎样了,太后娘娘和德妃娘娘究竟如何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哪!”
“别哭了!还嫌不够乱!”坐在前席的钱持盈回头斥道。昭仪娘娘绝少这样严肃,一时间所有人愣了一下,倒没心思为她感到意外。被她训斥,那个哭的人便抽抽噎噎不敢再出声。
钱持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片空白,慌了手脚。可她不能表现出慌乱的模样,她是九嫔之首,该以身作则;更何况她是九星,无论如何也要把气势撑住了。
可还是冒出了冷汗,她心中不断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以前曹皇后经常教训她遇事容易慌乱,要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抽泣的宫嫔虽然噤了声,然而恐慌悲戚的情绪,依旧无声蔓延。郑丽妃想到太后和谢令鸢二人生死未卜,一时怔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心头空空的,没忍住眼睛也红了。
林昭媛一直呆坐着,低头一语不发,神色已很难看。她和谢令鸢不对付了半辈子,却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刚有了朋友的好感和默契,那层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坚冰似将融化,谢令鸢就出了事。
除了茫然,和不知哪里丝丝绕绕缠上心头的伤感,心中剩下的,全是对那些兵变世家的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后快!
“别哭了,别害怕。”她声音不大地重复了几遍,想起自己还有大司命的巫术,若是兵变挡不住,守军败退,能以此暂时帮谢令鸢守住皇宫也好。
她暗自捏了个诀,还未尝试,胸口却兀的传来一阵剧痛。
她险些脱力,软坐在席上。看来上次在煌州边界,遇到睿王爷和萧雅治的时候,她被少司命封了巫术,迄今也未能解封。
她叹出口气,心头乱绪如麻。
一屋子人有沉默的,有焦躁的,有偷哭的,有叹气的,有吓傻的,有自言自语的……形形色色,好一卷百态人生。何韵致坐在主位上,有些头疼,任她们惊惶无措去了。
她心里盘算着,内城现在应该剩了哪些人,可以为她所用。
除了宫里的妃嫔外,内城还有文武大臣的家眷,全是老幼妇孺。一旦城破,必沦为人质,下场凄惨,所以,眼下他们应该算是一条心的。
她思绪逐渐清晰——那些文武大臣,总不可能都死了,估计正陷入一场进退不得的局面,双方角力,等待平衡的打破,来自天意的审判。
世家,部曲,陈留王,突如其来的兵变……朝臣,家眷,后宫,可以利用的兵力。
她做出了判断。无论堂姑姑与谢令鸢遭遇了什么,如今是否平安,她的担心都是无用的。她能做的,就是争取机会,创造有利的局面,尽快在这场角力中,打破平衡。
这是自保,也是救整个长安,救动荡时局……
何贵妃是何太后的侄女,是整个宫里地位最高的人,阖宫上下所有妃嫔,自然都将她当做了主心骨。钱昭仪也终于冷静下来,问道:“贵妃娘娘,眼下该如何办,可有示下?”
何韵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印象中,这个昭仪向来唯诺胆小,且是曹皇后一党,历来同她重华殿不和。
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下,第一个站出来,帮她主持局面的人,竟然是钱持盈,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又生出些微妙的欣慰。
她冲钱持盈点头,目光落在众人身上,无声地让她们恢复了安静。
“城外兵变,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他们兵败;其二,他们进城。”
“所以对我们来说,也只有两个做法。其一,开城归顺;其二,誓死对抗。这两个做法都是豪赌,并非万无一失。运气好,我们有可能平安无事;运气坏,也有可能……受乱军之辱。”
她们都是门第出身的娇女,养在宫中难免心气高,有人听到“受乱军之辱”几个字,当场就有些受不了,摇摇欲坠。
“若是那样,污了门庭,我还不如一早死了!”
“你别死啊死的挂在嘴上,都这样了,真不吉利!”有人赶紧阻止。
“贵妃娘娘,您汝宁侯府上战功彪炳……您可得知会他们,救救咱们……”
何韵致扬声打断她们:“我们若不想落到那个地步,就得打起精神,不能幻想太后或陛下或者别的谁,回来救咱们!要设法守住内城,与外面取得联系,求得援兵。”
她的决定是不开门,不弃城。然而一旦失败,她明白,自己会比所有人更惨——她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嫡长孙女,何家这些年跋扈,没少了得罪那些人。
如今不止她,何家也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朝夕间便是覆亡。
她当然可以举家归顺叛臣,但无论如何,实在低不下这个头,忍不下这口气。
何家人都要强,要面子……
殿外传来通报,禁卫统领罗守准被传唤了过来。他卸了刀,进殿之后不自在地行了军礼,这是第一次进入后宫之地,头也不敢擡,他将马校尉等人的所见所闻,都一一禀报。
听到参与兵变的有十多个大小世家,以及那些名字之后,何韵致几乎推出了前因后果。
这是撕破脸了,那些世家本身有反意,直到今天在南郊,估计是被何太后用刀架了脖子,狗急跳墙,仓促之下兵变。
她的心中不由燃起一丝希望。南郊没传回信,说明局面还在僵持中。那些乱臣贼子妄图以兵变,挟持整个内城作为人质。
既然如此,更不能让他们得手,决不能变成人质,拖累了太后和德妃!
“那个……兵变的人里头有蕲州高家是吗?”群中,忽然有人出声。何韵致循声望去,是崔充容,她不确定地道,“兵部尚书高邈是我表姐的姑丈,兴许……我向他们求情,咱姐妹们还能得救……”
其他妃嫔被提醒,也恍然,纷纷想起了自己的家族势力。
“说起来,乐平赵氏的二爷赵铎,是我祖父的门生,大概会看情面放过我们……”
“丰城伯的妻舅,是我外祖父的袍泽,私交甚笃!”
她们目光发亮,仿佛迎来了转机,充满期冀,可不免又有些迟疑。
宋静慈直言反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开内城门,投降么?”
她用的很不中听的词,却拆穿了她们抱存的侥幸心,一时间气氛凝滞,有人低头,有人咬唇,悄悄看何贵妃的反应。
“只是想保全姐妹们的性命……”
不开城门,难道真的要对峙么?就如贵妃所言,万一城破,她们这些妃嫔,往往都是遭凌辱的命啊!
她们一时间难以抉择,汗都流出来了。
何贵妃冷冷看向她们:“别天真了。你们降了,内城沦陷,整个京城就成了叛臣之地,所有重臣家眷作为人质,他们会恨死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宋静慈亦道:“待那时,阖京上下,将不得不听命于叛臣,朝廷再无力回天。陛下御驾在外,被釜底抽薪,纵然回京,亦将为叛臣所挟——”她们这些后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几个妃嫔绞紧了帕子,贵妃和宋婕妤说的有道理,她们虽心中迟疑,却还是认同这个道理。
殿内一时又僵滞。何贵妃主导会议,道:“都表个态吧。先从本宫开始。”
她默了默:“太后临走前,交待宫务由本宫来代掌。依本宫的决定,人活一口气,这气不能丢,城门不能开。”
“诸位姐妹们若有担心,想茍存性命,本宫理会,也不强迫你们。要是实在怕得紧,可以自己出宫投诚,报上你们的家族名姓,兴许能求得个安稳。”
她放了话,不强迫她们一起困在后宫。
这样坦然且无畏,反而震慑住了浮动的人心,众人都在权衡风险。
此时丽妃忽然明白了“人心向齐”的意义,想到萧怀瑾出征前的托付,她道:“我听贵妃的,我就留在宫里。我们又不一定输,赢了可获得封赏、可晋位,荣及家族、光耀门楣;即便败了,最坏不过是一死……死在二十岁最妙龄的时候,花开正盛,也算死得其所,总比茍且偷生的强。”
沈贤妃也表示要留在宫里,高位妃嫔纷纷表态,轮到宋静慈,她只言简意赅:“德妃娘娘回宫时,曾讲过十二娘子祠。”
这话唤起了她们曾经的感动感佩,她说完后,殿内就格外沉默,有人神情都变了。
当然她们留宫,却不是为了祠堂。然而人总是希望成为自己敬仰的人,而非落得不齿之名。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没有人离席。再也没有人动心思出宫。
做出了决定后,反而能平静下来了,她们等着何贵妃发号施令。
兵荒马乱之际,身为女子总是风雨飘摇,出身尊贵则更是一朝命如草芥。正因如此,才更张皇。
既然什么人都指望不上,什么人都靠不住,那就指望自己,至少她们还能反抗,将选择抓在手里。选择生,或选择死。
难得人心向齐,何韵致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淡淡却又坚定。
“姐妹们留守内城,是为了能活命,也为朝廷争口气,不能在长安百姓面前,把这个脸丢了。我何韵致在此,立誓,只要你们不叛不弃,我必与你们生死共存。”
她回忆姑姑向来遇事镇定的模样,一改往日骄横,掷地有声地留下这个保证。
在丽妃等人的带头下,其他人行了一礼:“自当不叛不弃,与姐妹们生死共存。”
“关闭城门。”何韵致起身,扬声道:“准备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