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这场覆盖四州的花瓣灵雨下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意识到有转机的老少妇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怀忐忑地守着,生怕这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黄粱梦。
直到稚嫩的穗条抽长出来,谷粒从干瘪到浑圆,外壳由深青到青黄,压在粗粝的掌中时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气中每一寸都弥漫着植株与雨露相逢时特有的清香。
无数人此刻方如梦初醒,耕作了一辈子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压下去,双掌抚着脸,劫后余生,喜极而泣。
修士天赋决定了第八感的强弱,“丰收”虽无攻伐之力,可依旧强大,它不仅将生机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数奉还,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更顺水推舟添了几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如今八月就能收成,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
温禾安的名字在这半个时辰中,传遍了四州。
修士与凡人生活在同个九州中,却俨然在两个世界。
修士的目光从来追随世家大宗,追随强者,就算是五岁孩童都知道当世风头最盛的几个,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可凡人睁眼闭眼想的是家里的生计地里的田,何处有战乱,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纳流民。
他们知道修士厉害到一定程度,会开启第八感,每一个都是圣者预备役,只手遮天。
他们的第八感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无数修士的狂热追捧惊叹,可不论是“水链”,“杀戮之链”和“生机之箭”,给他们带来的唯有灾难,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注重些面子功夫的还会顾忌一些,打起来施展个结界,可若当真杀红了眼——
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从来没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于自己,却利于他们的。
从没有人会注意到地里五谷,在生死与温饱中死去活来挣扎的他们。
温禾安的第八感还不曾覆盖过如此之广的面积,施展到后面出现力竭的眩晕,她收回手,垂睫缓了下,从半空中跃下,无数道目光注视追随着她,她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没有停留。
古旧城楼上有人在等她。
温禾安甩出个小型结界,陆屿然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眼瞳还是偏白,雪眼没有完全褪去,本应冷意十足,此时却有灼人的温度。
她压住脑海中因为施展第八感而紊乱的心绪,低声说:“等我一会。”
陆屿然确定她神情依旧,气息稍弱但没有受伤的萎靡,将准备好的丹药给她:“罗青山调制的,恢复灵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无情挥开了他,此刻冷眼看这一幕,没有吭声,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陆屿然有多不喜欢。
尤其是经过刚才那件事之后。
人注定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这无可厚非。
温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过来。”
陆屿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伤重的长老了,他们这段时间会住在城主府上,温禾安与李逾则踏进了城主府中一侧偏院中。
但没有立刻谈事。
进书房前,温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点事,等会来。”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又是个大忙人,李逾颔首,也没细问,擡脚推门进去。
温禾安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偏房,抵门又合拢,手指微微颤抖,在门关上的一霎甩了个结界摒弃一切窥伺。
下一刻,她抵着门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缝间都是湿滑的汗水,她脑海中似乎有一颗急促跳动的心脏,起伏时发出雷鸣般的震动,让她思绪混沌一片,许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绪翻搅上来。
如坠深渊。
温禾安找出瓷瓶,揭开瓶盖咽下几颗丹丸,温热的药力很快在脉络中起伏,灵力慢慢恢复,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征出来了,意志混乱也应证了。
她咬牙压下浑噩思绪,强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来,掐了个清尘术,又抖着手将提前做好的两只耳套固定在耳朵会长出的位置以防万一。做完这些,才抵着门深深吸气,竭力调整状态。
快了。
一切都会在明天结束。
温禾安十分厌恶这种混沌的恶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觉稍微好点后收拾神情推门而出。
李逾等了一会,他双掌撑在窗棂扶框上,遥视外头静沐在阳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见她来了才转身回来,破天荒的没有坚守撂狠话之后必定冷她一段时日的原则,说:“说吧,找我又有什么大事。外面那么多隐世家族给你递橄榄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还都晾着呢。”
说起来也是玄妙。
从前温禾安和天都纠葛不浅,大家都做壁上观,就算因为她的实力生出招揽之心,说实话,招揽回来也不知做什么。给的权势太少,人看不上,给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将她抚养出来,她说翻脸就翻脸了,遑论他们呢。
现在不一样。
世间强者不少,但心兼大义的少,温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这样的人,做不出太没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拢,结交有利无弊。
况且有许多隐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确实真心实意想认识她。
温禾安一概没管。
这处偏院用来待客,看得出很久没有住过人,但屋里该有的都有,布置摆设整齐简朴,干干净净,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熏的是檀香,但现在任何一点气味都拨动着温禾安的神经,她倚在一张太师椅边,闭了下眼,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模样。
她问李逾:“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报完后。”
气氛陡然静默下来,他们之间不怎么提到祖母,只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枪舌战。直到今年,这团将他们笼罩了近百年的迷雾逐渐散开,再提起,才不至于那样死气沉沉。
李逾思考了一会,好似兴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耸肩:“现在说这些还早。王庭现在越蹦越高,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忌,怎么对江云升动手都够人愁的。”
他视线转了个弯,落回她身上:“刚才发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经传到江无双耳里了,还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断巫山助力,生机之箭始终会抵在四州咽喉上。”
温禾安平静地回答他:“江无双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李逾皱眉,以为她如此笃定是得知了巫山后续有对付王庭的绝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陆屿然今日所作所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么想的?世家与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条道,你和陆屿然当真合适?”
“他做得没错。”
温禾安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她摁了摁额角,走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分别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块李逾眼熟的东西——十二神令。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着问:“这是做什么。”
温禾安在桌面铺纸,提笔,一条条蜿蜒墨线浮现,看了一会,李逾认出来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统领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实际上,九洞十窟分崩离析很久了。
“巫山与王庭交战,会先爆发在九州西北与东北,持续时间长达数年,这段时间三家腾不出手管别的地方。若要收复失地,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机会。”
温禾安皱了下眉,接着说:“巫山有隐世家族出手相助,阴官家站队,神殿在,九州防线在,不出意外没有输的可能。天都有心搅局但自顾不暇,会被王庭一盆污水拖住。而战争损耗元气,三家各自休养生息,前后加起来数十年,九洞十窟可以发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极了。
这是在……给他分析未来九州风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块十二神令,压在温禾安那块旁边,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涌上脑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争未来帝主之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戳到,温禾安的脑子里眩晕了下,没有否认。
李逾呼吸静了一会,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怎么想的。”
这是嫌他活得太长了啊。
温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温柔,此时却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须臾,她轻轻说:“以后发生同样或者更为恶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今天我或许可以阻止江无双,可若是整个王庭兵临城下,三位圣者七十二席长老数千执事,一人之力终究太微弱。”“在实力不足以横扫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对抗世家。”
“李逾,别在九洞十窟当只吃闲饭的边缘人物了,再这样下去,你谁也护不住。”
李逾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将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庞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个家,他的师尊,师兄妹,乃至圣者,个个都好,他人生中唯有两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带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带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危险且无法回头的道路,哪天就将天捅个窟窿没命在了,这等情况下,他没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来,他挂着少门主的名,实际行如孤狼。
族中要斗就斗吧,要乱就乱吧,他现在管了也没用,哪天他不在了,岂不更乱。
温禾安将腰牌,城主令与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现在起,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给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争去夺。”她顿了下,抿了下唇,说:“以后找个机会,替我给陆屿然。”
李逾心中霎时涌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温禾安这些话,他越听越不妙,此时下意识反问:“给我?你呢?”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去给,我说什么。”他紧盯着温禾安的眼睛,实话实说:“我跟陆屿然不对付。”
“我在暗,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给陆屿然他不会收。”温禾安淡然道。
“你这是,要和我联手将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摇头:“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她现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揽不来的香饽饽,站在哪边,哪边就多了位未来圣者,九洞十窟还原本就有一位圣者,若是他师尊知道,此刻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同时出去放一百响烟花庆祝。
温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说的,真正的世家,和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一条路。”
就像选杀戮之链,生机之箭的,与选止戈,丰收的,不可能成为同路人。
“既然选了止戈,就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话说得差不多,温禾安往外走,同时撂下一句:“自云封之滨突破后,我的修为一直未曾稳固,接下来我要找地方闭关,这些事你看着办。”
书房门被她推开,没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风寻到豁口撞进来,带着热意,滚得人面颊发烫。
温禾安给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张纸,好似话到半截画了个仓促的句号。
不知该怎样与他体面道别。
而此时此刻,信才圆满。
温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宁的脑海中终于静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带走。从此你不再为仇恨所捆缚,你该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拥抱每一段奇妙羁绊,接纳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
李逾为祖母报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为温禾安报仇。
他的妹妹潇洒飒爽,从容不迫,给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负了她的人,都将先她一步阖眼。
她自我了结,别人插不了手,连唏嘘同情都尤为多余。
温禾安没有立刻去找陆屿然,她靠在连通几间厢房的垂花门边翻开四方镜,将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这边一开口,那边巫久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立刻欢天喜地放下手边一切事接手了。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湛蓝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又掐了个清尘诀,将后背和额心上因为混沌和源源不断被放大的情绪惊起的冷汗清洗了,觉得稍微干爽一些,决定去见一见罗青山。
罗青山还在私宅里,陆屿然和商淮还有事要做,已经回城主府了。
救下来的十五名长老伤得十分严重,个个吊着一口气,即便是罗青山在,也不敢保证都能活下来,开了药扎了针后,交给别的医师接手照料了。
温禾安一掷千金,将私宅边的茶肆租了下来,罗青山上二楼,发现竹凳竹桌摆得齐整,桌面锃亮,放着几碟瓜子花生牛轧糖这样的零嘴,除此外一个人也瞧不见。
罗青山不知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见到她,还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见到温禾安的第八感后,这种不自在甚至变为了难过。
医者仁心。
他透过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温禾安那颗心,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后一刻,江无双那样的人却能长长久久活着,当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逐鹿天下,凭什么。
温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对面,声音稍微有些哑:“请坐。”
罗青山忙不叠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说了,我这边出了点急事,需要罗公子帮忙,会耽搁一两天。”
温禾安指尖敲着桌面,慢慢放出结界,侧脸朝向窗外,因为她神迹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涌动,如获新生,一派喜气洋洋,她看了一会,看向罗青山,坦白道:“之前两次见罗公子,心有顾虑,手段并不光彩,这次想和公子开诚布公聊一聊,问些事。”
罗青山懵了下。
怎么。
哪两次。
温禾安轻声道:“我身上又出现了别的妖化特征,有几日了,现在脑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无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乱转,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罗青山的表情一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觉屁股上钉了钉子,现在唯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公子了。
但在温禾安的结界中,他今天就算是拼了命,爬都爬不出去。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女君……”
温禾安伸手压住他满脸为难,欲言又止的话语:“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人死前,终究有些不甘心,想要再确认一遍。”
她端起杯盏抿了口竹子水:“真的没办法,是吗。”
罗青山沉默不语。
温禾安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回答,竹子水清冽,落到舌尖上,有淡淡的苦味,她没再喝第二口,双手交叠,坐得挺直,一时也没有别的话。她怀疑过是异域相的缘故,可她问过奚荼,溶族的相并不会外显,只有吞噬这一项内在天赋,且她的血脉之力已经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是、是这样的。”罗青山低着头开口:“妖血侵蚀身体到了极深的程度,人无法保持清醒,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彻底丧失神智,身体完全被妖气充斥,开始攻击感染他人。”
“身中妖血之人死后呢。”温禾安听完,问:“需要特殊处理吗。”
“要的。”
“你身上可有处理的药物。”
罗青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一会才开口:“人死之后,妖血变作妖气,镇压妖气的方式如今有两种,公子的第八感与阴官家的妖眼。暂时还没有药物能够处理。”
妖眼搬不来。
那么,只能用陆屿然的第八感。
温禾安用手搭了下眼睛,停了一会,她收拾好情绪,侧首看了看窗外渐渐高悬的烈日,说:“我约了老朋友们在琅州那座荒山边上,泗水湖畔见一面,是王庭和天都的一些难缠角色。那里灵气浑浊,野兽横行,没有住人,发生变故后,短时间内妖气不会逸散。”
罗青山开始听不懂了,虽然听不懂,但是手掌还是发自本能惧怕地颤起来。
他注意到温禾安眼睛有一点红,像碾碎的桃花汁,声音还是很稳,像早就想好了一切:“在这之前,请罗公子在这里歇下,该准备的房间里都备好了,时间不会很长,就在明天这个时候。”
“结界会在我死之后消失,到时烦劳罗公子跑一趟,带他去镇压妖气。”
这下罗青山懂了,透心的凉意从后脊攀爬全身,他头皮发麻,见她将话说完就要走,急忙起身,摇头又摇手,声音结巴:“不行,这样不行。公子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怎么接受。”
失而复得又生离死别。
温禾安做足一切准备,陆屿然却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后要面临的,却是施展第八感将她的尸骨镇压,锁封在妖骸山脉。
罗青山想都不敢想。
作为送信人的他有没有命活都在次要,但这无疑会要了陆屿然半条命。
温禾安没有驻足停留,她低声道:“抱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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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上,一条条消息从商淮嘴里到了陆屿然的耳朵里。巫山连王庭内部都能混进去,他真下了命令查李逾,那么李逾乃至九洞十窟近期所有动作都逃不过暗处无数双眼睛。
商淮咂嘴,不知道怎么温禾安突然站了九洞十窟的队。
但两个人的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总之,温禾安的脚步声一靠近,他就二话不说地起身推门出去了,屋里的氛围已经快要结冰了,他真待不住。
两人一个进一个出,互相颔首,然而错身而过时,商淮的脚步定在空中。
眼前蓦的一片恍惚。
待门关上,商淮慢慢在墙边蹲下,无声压抑地抽了口冷气,脑海中一时涌入的画面太过突然,叫他蹲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看到了温禾安的一段记忆。
书房里没点香,陈列了足足两排长柜的古策与竹简,仍显宽敞,空气中有陈旧纸张的味道。
陆屿然站在珠帘前,手边别无他事,等她有一会了。
温禾安知道会有这么一次,她若不来,明天事情就有中途败露的风险。
她站在陆屿然跟前,仰着头看他,两人之间仍有段距离。
陆屿然视线在她脸上流动,神情清疏冷漠,怒意深深盘踞在眼底,没表现出来,摩挲着自己手腕,问:“这段时间一反常态,是因为李逾?”
温禾安讶异,旋即摇头。
施展第八感时她头发散了,下来后随意用绸缎在发尾一系,跑了两个地方后眼看着松下来,气质更温婉干净。她专注看他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让人不由自主相信。
“你加入九洞十窟,并非揽权,而是放权,你将绝对的掌控权交到了李逾手中。”
陆屿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好像在试某种反应,她不躲,心情也没好到哪去,声音紧绷:“你自立门户,或权衡利弊后加入哪家都没事,你自行处理,我不过问,可掌有主导权的却不是你。”
“我想了许久,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完全追随李逾,即便有一日九洞十窟对巫山宣战,你也会站在他身后对我刀剑相向。”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他睫毛往下压,扫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话语缓慢,好似自己也在艰涩消化:“费尽心思夺来的城池给他,忠心耿耿的下属给他,连十二神令都给他了,嗯?”
“李逾觉得我非善类,所以你也觉得我非善类,非良配。”
陆屿然将四方镜往手边空柜上一压,发出碎裂的脆响,他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帮李逾夺帝位?与我彻底决裂?”
温禾安没想到他现在能感知到十二神令的归属位置,转念一想,大概是他接受传承之后的又一突破。
她否认:“没有。”
温禾安张张唇,眼中光彩时亮时暗,在妖血的影响下,她的某种本该一闪而过,极微渺的想法被无限放大了,最终说:“我只是觉得,除了世家,九州应有别的力量存在。没有在尘世中蹚一遭的人,不知何为民生潦倒,不能感同身受。”
陆屿然这回是真笑了。
温禾安的第八感被所有人称颂,他觉与有荣焉,然四州的百姓并不那样好说话,一个人有旁人衬托,方能昭其善,颂其德。这次永州突变,他与江无双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旁人”。
帝嗣高高在上,不曾低眸看众生,十五个族人在他心中,比四州数十万生灵的性命更为重要。
说得再难听点的,骂他无帝主之风,德不配位。
商淮听得跳脚,愤懑难平,陆屿然听了就过了,不会真跟他们计较。
可面对这双眼睛,陆屿然却能听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发出了像镜面落地一样的碎裂声,他能接受世间任何人的抨击质疑,唯独温禾安不行。
“我是世家代表,自私自利,不在意黎明疾苦?”
温禾安道:“不是。”
“是。”
陆屿然擡起她下巴,撷取她微妙的表情,迷蒙而犹疑的眼神,戳穿她:“你是这样想的。”
夏风停歇,各种虫鸣声偃旗息鼓。
陆屿然心头一滞,阖眼,将从未诉诸于口的伤口撕开逼她直视,话说出来,鲜血横流:“温禾安。知道每年放一次血镇压妖骸是什么滋味吗,知道从出生起就被父母行君臣之礼的滋味吗,知道九州防线上,年复一年与外域王族周旋的滋味吗。”
你见过我承受“镇噩”之力时,力竭垂死,宛若承受剜肉剔骨之刑时的模样吗。
你怎么会完全倾向另一个男人,倾尽所有达成共同阵营。
而半分也不心疼我呢。
陆屿然将自己手中的三块十二神令甩出来,逼入她掌隙中,看她颤动难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帝位本源,除非我不要了,拱手让人了,不然他李逾算什么东西,配不配。”
温禾安眼睫动得像旋飞在风中的两片飘叶。
他最终松开手,声音冷得沁骨:“你认可他,用全盘否认我百年来存在于世上所有意义这种方式?”
彻骨冷水自头顶泼下,温禾安寻回半数清明,正如她对李逾所说,她觉得陆屿然没有做错。就算那十几个人没有打探到有关妖血的消息,也不是白白送命换取他人生的牺牲品,若是如此,身怀妖血却被庇护深藏的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但另一件事,陆屿然说得一针见血。
她知道世家的行事作风,和他的相处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不主动接触,不过度深入,怕总有一日,会有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的一天。
人总有私心,温禾安不是世家出身,她和李逾吃够了苦,她总祈盼着两人都能站得更高,尤其是她走之后,有人愿意发自内心地为苦苦挣扎在尘世中的凡人争一线生机。
站在她的角度与立场上而言,李逾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陆屿然出生巫山,他得到了神殿的认可,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应该的。
好像百年里禹禹而行的坚守,咬牙忍下的痛苦是轻飘飘一掠而过,不值一提的。
生来就被赋予了使命的人,付出再多,也没有发自内心想去做一件事的人来得真诚,永远有被挑刺的地方,永远做得不够美满。
妖血无条件放大了这个想法。
可这个想法本不该存在。
为九州做事,尽自己所能,难道也分什么被动主动吗,也分高尚低劣吗。
温禾安慢慢捏紧了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艰涩:“这是最后一次,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她道:“我回一趟琅州,闭关。”
陆屿然疲惫沉默,撑着桌面凛然无声。
门被轻轻阖上。
再进来的人是商淮。
他面色很古怪,大概能想到陆屿然是何等的怒火中烧,又是怎样的失望,吵得不欢而散,还是第一次见呢。他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进来给自己找罪受,但事关温禾安,真耽误什么事,吃苦的还是自己。
商淮清清嗓子,才要说话,突然瞥见随意丢到一边的十二神令,睁大眼睛:“你们吵架可真阔绰,用十二神令来吵?”
陆屿然坐在一张梨花椅上,天色渐黑,夜色阑珊,他一直不曾挪过地方,此时才擡眼:“说。”
“我真不是来劝架的。”
“你们神仙吵架,我明哲保身。”
他耸耸肩,口风倏然一变:“但我来呢,还是想说一句,这个事,你别太生气,也别对二、女君说太重的话,她挺不容易的,真的。”
迎着陆屿然的视线,商淮摸了摸鼻子,坦白道:“刚才她从我身边过去,我看到她的记忆了。”
这位天悬家的公子在族中出了名的不着调,从小到大看人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天赋爱搭不理,随机触发。
尽用在这种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二少主一只手的小拇指上有道疤……行,我知道你肯定记着呢。”
商淮停顿了下,继续说下去:“那会二少主还不大,五六岁吧,很瘦,还没桌子高。当时是冬天,积雪三尺,城中又发生了战乱,天才亮,恰逢城里权贵之家囤积粮食回来,她就跟在一群半大孩子身后去沿途守着,捡些从粮车上颠簸下来的稻穗谷粒,但——”
他脸上流露出一线不忍之色:“这等事,本就看押解粮车的府卫有没有良知,二少主运气不好,被府卫逮住杀鸡儆猴,以盗窃之名砍断了手指。”
陆屿然呼吸一霎间静住,乌沉沉的眼仁中刮起风雪。
“李逾背着她跑遍了全城,但当时医馆全都关了门,又逢战乱,见她受的是刀伤,谁也不敢接,李逾下跪求人也不管用,最终还是个小医师带的徒弟于心不忍,悄悄为二少主处理了伤口。但因为技术并不好,处理得也不及时,导致伤口几次发炎,高烧不退,也……也没长好,成为修士后才稍微好看了点。”
陆屿然闭上眼睛。
诸多疑问得到解答。
温禾安从不浪费粮食。
温禾安说江召像故人,惹她动了恻隐之心,才有后续的祸事,江召下跪求人时的狼狈之态像李逾,而她想救的呢,是不是就是曾经的自己。
温禾安的第八感是丰收,选择第八感时,想的又是什么,是不是那日迫不得已拾人一株稻穗时的饥肠辘辘。
前几天,所有人都不认为温禾安会被温流光身边一个耍刀的八境修士伤到,处于九境巅峰的李逾不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暴起伤人,是因为刀修的刀即将碰到温禾安的手掌吗。
他们为什么对世家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
陆屿然哑声问:“她人呢。”
“回琅州了,说要闭关。”
说完,未免被波及,他出去了。
谁知后面几次路过书房,见灯盏未灭,大有一点到天明的意思,商淮忍不住进来劝他:“你休息会吧,我来处理后面的事。”
他现在睡不了。
凌枝得知永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陆屿然很久没休息了,来永州后硬拼江无双的生机之箭,动用第八感,熬到现在,是该先休息。
道侣间发生争执摩擦,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是常见的事,可随着夜色渐深,陆屿然看着天边一撇悬月,忍不住皱眉。
隐隐的不安盘踞在心中,让人在某一霎生出惊惶的直觉,他掀起衣袖,盯着结契之印看了好几眼,隐隐觉得它在发烫。冥冥中,好似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在悄无声息抽离。
让人心浮气躁。
白天被嫉怒冲昏头脑,什么都顾不上,现在逼着自己一遍遍回想,陆屿然觉得自己忽略了重点。
他思维缜密,有心查,有心推,一个异样眼神,一个反常举动都能成为佐证,而时间拉得长了,事情做得多了,再精妙的谎局都会露出破绽。
任何情况下,温禾安都不可能将手中东西全盘托付给另一个人。
在一夕之间。
在她做得比这个人更好的前提下。
要实现的理想,想看到的未来,她会自己来,而非加诸他人之身,即便这个人是她兄长。
人是自己的,陆屿然了解,想通这点,他突然起身,脑海中唯有两个念头。
——她留下所有东□□自离开永州,究竟、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什么东西能将她逼成这样,和他几次撇清关系,又到底在顾忌什么。
陆屿然抓着四方镜就走,商淮难得见他形色如风,才要问他干什么去,便听他开口:“罗青山呢。”
商淮不明所以:“被二少主叫走了,说要借用一天。”
“我联系过了,半天没回我。”
陆屿然浑身血液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住了。劲风在身体中呼啸,摧毁一切,他下意识抓了下一侧竹台,想拿四方镜,没拿住,镜面从他手中跌落,摔得清清脆脆一捧响。
像一阵不详的鸟鸣。
商淮惊讶了,意识到什么,连忙问:“怎么了。”
“去查命牌,在哪。”
商淮照做,一会后得到回答:“就在永州。”
话音落下,灵流夹着无数道雷霆冲天而起,以他们所在的城主府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寸寸横推,所有修士设下的结界无一例外都被粉碎式攻击,分崩离析,碎为齑粉。
无数修士从梦中惊醒。
陆屿然在强行搜查整个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