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孤鸿带着波琳娜进了房间,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喝下了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才有些缓和僵硬了的手脚。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谭孤鸿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连牙关都是咬紧的,她希望她说些什么,又害怕她说些什么。
波琳娜望着她,眨了眨眼,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从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一直对你非常好奇,本来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Lone不允许,现在终于不用顾及这些了。”
她对谭孤鸿伸出手,缓缓道: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洛景明的私人医生波琳娜,加利福尼亚医院脑外科医生,之所以为他工作,是因为我欠了他。你不必误会我们的关系,我已经结婚了,我的丈夫和我是同事。”
波琳娜的身世不算复杂,她的母亲是一个从苏联偷渡到美国以出卖皮肉为生的乌克兰裔女人,她的父亲是一个旧金山唐人街混帮派的华裔男人。她五岁的时候父亲被人砍死在街头,剩下孤儿寡母失去依靠。幸运的是,她父亲生前跟了一个好大佬,洛展飞重情重义,发话下去,从此波琳娜和母亲由帮派出钱赡养。
但她们终究只是唐人街风起云涌那些年的两个小角色,没人在意,洛展飞死后,帮派的生活费更是有上顿没下顿,母亲为了生计重操旧业。
种族遗传使然,乌克兰的女人大多金发碧眼,身材性感,她的相貌随了母亲,十几岁就已经出落的美艳动人,惹得母亲那些客人对她垂涎不已。后来大耳窿做局,让母亲欠下高利债款,逼她也出来卖。
波琳娜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去求洛景明。
“其实我该找上洛青阳的,毕竟Lone那个时候还没得势,唐人街的话事人是洛展鹏。”波琳娜耸了耸肩,“但我还是选择去找Lone,一方面,我希望他能看在我爸爸曾为他父亲卖过命的份上,而另一方面,我不想出卖自己,而他他身边从来没有女人,只有一个阿坤,所有人都背地里猜测他其实是Gay。”
谭孤鸿很想给她面子的笑一笑,但很可惜,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波琳娜倒是笑了笑:“甚至在亲眼见到你,我都一直以为他是。”
虽然她不想委身,但也自负美貌,没想到洛景明真的对她无动于衷。
他冷冰冰的答应替她摆平高利贷,也答应借她钱去读书,条件是她毕业后必须回到他身边为她卖命,因为她读的是医学院,而他身边正缺一个亲信医生。
波琳娜对此无所谓,毕业之后总要工作,替谁做不是做。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她还未等毕业,唐人街已经天翻地覆,洛展鹏身死,洛景明上位不久又入监狱,最后直接消失无踪,她还是后来才从肥七公那里辗转打听到了洛景明的消息,原来他已经脱离了过往,重获新生。
未等还债,债主先跑路了。
那之后许多年洛景明都没有联系她,波琳娜也就心安理得的继续生活。就同所有美国正常大学生一样,读书,打工,实习,毕业之后进入医院,恋爱,分手,又恋爱,又分手,然后遇见后来的丈夫,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日子平淡得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当初那些过往。
“直到两年前,我去纽约见我曾经的一个同学,在医院里遇见Lone,我这才知道他的病情。而巧合的是,我正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也许是老天觉得我是时候来偿还当年欠他和他父亲的债吧。”
不过她毕竟只是医生,不是上帝,不能逆转命运,只能尽力而为。好在患者情绪镇定,看淡生死。
“我很小就认识他了,他一直都是这样,背地里翻云覆雨,表面上云淡风轻,从来不会留下任何破绽和弱点,当年在唐人街时是这样,多年后见他时还是这样,我一度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你可以想象到,当我无意中发现他居然十年如一日的暗恋着一个人,隔三差五写一封永远不寄出的信时,我有多么的诧异。”
所谓爱情,不外乎是冷静自持的人忽而冲动,势在必得的人开始胆怯,骄纵意满的人失去自信,刀山火海里面不改色走过的人,竟然也开始眷恋红尘。
“他去厄瓜多尔临走之前,本来打算将那些信销毁,是我阻拦了下来。我将这些信交给中国的慢递公司,安排他们在一年后寄给你。假如手术成功,他康复之后要是不愿意,可以再自行取消订单。但假如手术失败,他真的再也醒不过来,我想你至少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人,惦念了你整整十年”
谭孤鸿缓缓倒了一杯新茶,借着茶水蒸腾的热气,掩盖住自己酸涩的双眸,低声问道:
“是谁叫你来告诉我这些的?”
波琳娜淡淡一笑,没有明确回答,只是说:“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些,知道所有的一切。”
“我已经知道了。”谭孤鸿自嘲一笑。
“不,你不知道。”波琳娜摇了摇头,“最初,他只安排了一周的南美行程,他说只是去见你一面,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可是从厄瓜多尔回来之后,他突然改变了计划,不仅将手术延期到八月,还要坐上邮轮去旅行。我说过,他的情况非常危险,越拖下去危险性越高,肿瘤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可他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我没有办法,只能和其他几位医护人员跟他一起上船,防止意外。但很可惜,意外还是发生了。”
“是在马尔代夫的时候?”
波琳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晚他在马累的中心医院抢救。”
上船之前,她尽职尽责的一再嘱咐他,不能情绪过激,不能剧烈运动,但他终究还是没听劝告。
那晚凌晨她接到他的电话,那边一言不发,她就知道发生了意外,和其他人匆匆赶到天堂岛,发现他因突发病症头痛欲裂,却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出声,从水屋里走出门,撑到长桥上才晕厥。
紧急送到马累岛上的医院抢救,连当地医生都连连埋怨他是不是疯了,拿自己的身体开这么大玩笑?
“整整八个小时后,他才脱离危险期苏醒过来,可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刻回到邮轮上去找你,他怕你生气,也怕你不生气。”
他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他说,他根本不敢赌,他怕他一松手,她就飞远了。
波琳娜从来没有想过会见到这样的洛景明,如此脆弱,如此无奈,如此无力,情之一字,何其可怜,何其可悲?
“不用再说了。”谭孤鸿低声道。
波琳娜轻轻一叹:“寿宴前一天晚上,他风尘仆仆赶回新加坡,状态非常糟糕,颅内压增高,呕吐不止。止痛药吃了太久,已经对他无效了,可他知道你肯定会来找他,为了不被你察觉,他一直浸在冰水里来暂时缓解头痛。”
“别说了!”
“还有之前你在越南出事的时候,那时他其实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第二天手术。李管家接到消息,不想影响手术计划,命令我们都对此缄口如瓶,瞒着他安排行动。可第二天临上手术台前,他无论如何也不安心,因为他没有接到你平安落地北京的回音,拿到手机看见你发的消息时这才知道你出了事情,为此他和李管家在病房里甚至动了手,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去西贡河救你”
“我说别说了!”
谭孤鸿忍无可忍的打断了她,双目泛红,紧紧捏着手里陶土茶杯,太过用力以至于指节发白,尽力语气克制的问道:
“你说的这些我统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沉默了片刻,波琳娜低声道:
“抱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跑来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谭孤鸿怒极反笑,“你不知道,李正楷不知道,Monica不知道,梁爷爷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他去了哪里?南极洲?北冰洋?国际空间站?还是直接把骨灰装上火箭洒到外太空了?!”
她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无论什么结果,无论什么答案,能不能给她一个痛快?不要这样钝刀子剌肉一样折磨着她的心了!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沉默片刻后,波琳娜从包中拿出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慢慢推到谭孤鸿面前,轻声道:
“这是最后一封信,他在上手术台之前写给你的。”
“他将所有的选择权交给你,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就去旧金山西海岸绿茵路118号寻找吧。”
波琳娜走后,房间内彻底恢复寂静,窗外新雪反光映衬得室内通亮,旅馆外依稀传来远方寺庙雄浑激越的钟声。传说这108声钟响,敲完之后,就此消散业结,超脱繁芜,辞旧迎新。
谭孤鸿定定望着桌面上的那封信,不知呆坐了多久,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缓伸出手,展开了那封信。
熟悉的擡头,熟悉的字迹,却是笔墨浓淡不一,仿佛踌躇反复,写写停停,斟酌再斟酌:
“Myladybird,
我很抱歉。
对于过去三天,三个月,十年,前半辈子,所有的事情。
我素来不信神佛,也不信业报,可出来混的,当真早晚有一天要还。我曾以为情之一字,是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无外乎爱与不爱,即便真的动心动情,也能够尽在掌握之中。可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前人血泪,字字珠玑,第一最好不相见,以身试法的下场,就只有泥足深陷。
过去从来没有料到,我也会有这样一天,如此懦弱,如此懊悔,如此胆怯,如此矛盾。既想让你爱上我,又舍不得你爱得太深,既想让你忘不掉我,又不忍心让你记我一辈子。
其实我并不喜欢赌博,尤其是和老天爷赌命,此生作恶太多,得不到幸运女神眷顾,胜率着实不高。我不是什么好人,从没做过什么好事,连这辈子唯一爱的女人都没放过,明知不该招惹你,却还是招惹了。
如此但我并不后悔,这位世界上最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小姐,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嫌弃还是不嫌弃,你都得到我了,你赖不掉了。唯一后悔的是,早知今日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当初就不会犹豫不前,白白蹉跎你我十年。
我算不上什么惜命之人,可这一次,不是怕死,而是贪生。因心有挂念,而开始贪恋人间,当我终于遇见那个可以说一辈子的人时,却恍然发现,我已经没有一辈子来许诺了,也许这就是上天予我最大的惩罚。
你曾说,爱情如鲜花,盛开之后逐渐凋零,只有在最绚烂的时候被制成标本,才能维持永生。如果这是你心中的永恒,那么一切如你所愿。
日后你继续领略大千世界万般精彩,再遇新人新事新天地,但总要记得,这世界上不会有男人比我更爱你。
因为只有我爱你,从生到死,至死方休。”
从生到死,至死方休。
这八个字重重的砸在谭孤鸿的视网膜上,引起一片山呼海啸。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查找地图,输入“旧金山西海岸绿茵路118号”,上面显示的地点赫然是——
GreenHillCemetery
绿茵山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