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明曾经告诉过谭孤鸿,他的父亲和母亲死后合葬在绿茵山公墓,面朝太平洋海岸的地方,春天到来的时候,会有木棉花在墓前开放。
可惜如今春天未至,树木枯荣,花草凋零,满眼黑白,没有一丝色彩生机。
陵园中寂寥无声,放眼望去,山坡上一片高低墓碑静默而立,上面寥寥几语,就是许多人或精彩或平庸的一生。
管理员老先生带领着谭孤鸿来到东北角的一处墓地前,那是整个陵园内除了洛展飞与梁佩珊合葬的陵墓外,唯一一座以中文写就的墓碑,上面没有照片,没有悼词,只有冰冰冷冷的几行字:
洛景明,祖籍中国广东省梅州市西口镇,生于19XX年X月X日,终于20XX年X月X日,享年XX岁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停止转动,谭孤鸿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其实在亲眼看到墓碑之前,她都是不相信的。
他是何等的老谋深算,何等的诡计多端,玩弄人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祸害遗千年,什么脑肿瘤什么并发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要了他的命?明明那样一个不服命不服天的人,怎么转眼就长埋地下,尸骨从此和泥土一起腐烂?
她想上前,可双腿沉如铅灌,竟一步也走不出来,张了张嘴,所有声音全被哽在喉中。
心中被滔天的复杂情绪反复冲刷着,有悲伤,有痛苦,有遗憾,有苦涩,还有莫大的愤怒。
洛景明,你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这样大摇大摆的离开,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一样耍得团团转,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把我本来平静的内心搅得乱七八糟,谁给你的权利?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利?!
她突然爆发了,这一年半以来积攒的所有恐惧,所有压力,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歇斯底里的爆发了!
她操起墓前插放鲜花的玻璃花瓶就向墓碑砸去,
“说!谁给你的权利?谁稀罕你的深情?我没逼你这么多年对我念念不忘,当初最先失约的人明明是你!”
一旁的管理员老先生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拉住她:
“女士,请您冷静一下,不要激动!”
谭孤鸿恍若未闻,又操起另一个花瓶砸去,
“耍我是不是很好玩?看我为你伤神伤心是不是特别有意思?你说过我是你的业结,业结不断,你凭什么离开人间?你这个骗子!骗子!”
她砸完了墓前的所有花瓶,甩开了管理员的手,踉跄几步,失去所有力气一般,缓缓蹲下身,坐在了满地玻璃碎片和花枝残骸上:
“骗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可你为什么,偏偏不骗得有始有终?
难道他们,只能像廖艾和梁佩珊,廖荣光和霍思璇一样,注定今生错过?
管理员老先生年纪很大了,为了制止她累得不轻,此时靠在一旁的树上大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道:
“女、女士,这位女士你、你听我说,这个墓地,这个墓地现在还没有启用!”
谭孤鸿呼吸一滞,缓缓的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管理员老先生摆了摆手,从怀中拿出呼吸喷雾,对着口中狠狠喷了几下,这才有些缓过来:
“上帝保佑,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三十多年了,还从没见到这么暴躁的女人咳,这位女士,听着,这块墓地是两年之前事主亲自订购的,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启用,所以我想你的那位骗子先生应该还活着”
谭孤鸿闻言猛的站起身:
“你说真的?”
他真的没死?
洛景明真的没死?
“我为什么要骗你?”管理员老先生很无奈,“放心,这个墓地里真的没有骨灰,不信我打开给你看。”
于是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拿来工具,撬开了墓穴还未封闭的活动石板:
“看,我没有骗你吧,这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等等,这是什么?”
墓穴打开后,里面赫然出现一个木制方盒,造型与大小十分可疑,谭孤鸿心中一提,急忙上前一步将它取了出来。
老先生还在一旁疑惑的喃喃自语:“不对啊,我之前明明记得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谭孤鸿拿着手中的盒子,心跳剧烈得仿佛能从喉咙里蹦出来,深吸一口气,她缓缓掀开盒盖,如同打开装着薛定谔之猫的那个盒子——
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面古董菱花铜镜,造型古朴,保存完好,纹饰精美,不用翻转,谭孤鸿也知道,镜面背后必定纂刻了八个字的铭文:
千秋万岁,长毋相忘。
这是当年利物浦拍卖会上,她曾看中的那面唐代铜镜。
而铜镜下面还压着一张薄薄的明信片上面碧海蓝天,白浪礁石间,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旁边印着一句西班牙语:
Elfindelmundo
世界尽头
谭孤鸿盯着这张明信片,刹那间,想气,又想恨,想哭,又想笑。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爱卖关子”
公元十六世纪,葡萄牙探险家麦哲伦率领船队完成了环球航线,从此人类真正明白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球体。从地理的角度来讲,本不应该有世界尽头的概念,可人们对天涯海角的追逐从未断绝,仿佛到了那里,就可以远离所有俗世喧嚣,抛却所有红尘爱恨,获得永远的宁静与解脱。
南美洲,阿根廷,乌斯怀亚小镇,地球上除了南极洲之外最南端的土地,那里有一间非常不起眼的小木屋,是本地的邮局,邮局里出售印有“世界尽头”字样的明信片,供往来游客寄往全球各地。
今日港口一扫之前连续数天的阴雨绵绵,海面风平浪静,万里无云,是十分难得的好天气。
当地疗养院的一位中年女护工,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外出散心。
一路来到海边,按照男人的指使,将轮椅停在一处平地面向大海,护工便从顺如流的离开,只留男人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无声望着辽阔大海,似怀恋似回忆,许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淡淡开口,
“Let-sgoback.”
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男人又说了一遍,直到他开口说第三遍时,身后的人才终于动作,大步上前推着他的轮椅,狠狠一转。
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洛景明和谭孤鸿,两人静默相望,恍如隔世。
好像有一瞬间那么长,好像有一辈子那么短。
“好久不见。”
“是啊,挺久没见了。”
这样泰若自然,不疼不痒的打着招呼,与当初厄瓜多尔那场千回百转的重逢一般无二。
他的头发已经长回到了原来的长度,人却瘦削不少,显得五官更加深邃,下颌棱角分明,眉宇间虚弱病气掩盖住了曾经的尖锐锋芒,平添几分温柔,几分轻薄。
厚重的外套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出奇的宽大,仿佛是家道衰败的落魄公子,又仿佛是久卧病榻的纤弱美人。
谭孤鸿淡漠开口:“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前年九月份。”
“手术结束就这样了?”她垂眸看向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腿。
“比现在严重一点,”洛景明笑了笑,“术后偏瘫,左臂和左腿都不能动,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谭孤鸿咬了咬牙根,抑制住心中涌上的涩然。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他定定望着她的双眼,轻声道:
“我不想,让你看见这个模样的洛景明。”
慢慢康复过程,瘫痪在床,行动不能,万事求人,失去尊严,个中辛酸艰难,不必多说。他不是不信她能不计较的陪伴,不嫌弃的相守,只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以同情怜悯换来了爱情又能支撑多久?
倘若他一辈子都只能如此,不若永不相见,让她记忆里的他永远是风华正茂,鲜活体面,哪怕隔世经年,也是刻骨铭心,永不褪色一如初见。
“那何必躲到这里?这里有最好的脑科医院?最好的康复中心?”她冷笑,语气中满满都是讽刺,“还是你也失了恋,打算把不开心的事情,都说给灯塔听?”
“这里是世界尽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静静望向她,眼里千般温柔,万般深情,
“这意味着,无论你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不会离我更远了。”
其实当初手术之中几次濒死边缘,九死一生,他都靠着坚定的求生意志撑了过来,医生说是奇迹,但他想来该感谢临别时她孤注一掷那一问。业结不断,他怎敢撒手人寰?
谭孤鸿呼吸微窒,一时说不出话来,深深呼吸,缓了片刻,一字一顿,近乎是咬牙切齿道:
“没必要,您这样真没必要。”
从一开始就瞒着她,吊她胃口,惹她兴趣,害她误解,然后玩失踪,玩失联,千方百计从别人口中告知她真相,一封又一封穿越时空的信将她掩埋得差点窒息。
让她愧疚,让她担心,让她胡思乱想,让她失魂落魄,让她寝食难安辗转反侧,让她亲眼看见刻着他名字的石碑墓地,让她彻彻底底体会到失去他的痛苦,让她真切的明白他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
这招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玩得实在漂亮!
贪嗔痴恨爱恶欲,生老病死爱别离,今生今世所有劫数,她算是在他这里经历了一整遍。
“你这样费尽心思,机关算尽,不就是想让我承认,我爱你吗?!”
他轻笑,双眸灿若繁星,幽深如海,缓缓开口:
“那么,我成功了吗?”
她与他无声对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的迈步向后走,一步,两步一直退到距离他五米左右远的地方,挑衅一般:
“如果你能走过来抱住我,我就告诉你答案。”
四周万籁俱静,时间似乎在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感官都在被无限放大。
海水拍击着礁石激起千堆白浪,远处港口传来轮船悠扬的鸣笛,天空中一只海鸥拍打翅膀点水掠过,深海里有等待了一个寒冬的潜鱼迫不及待跳出海面迎接第一缕春意。
可她只是定定望着眼前的人,目光一错不错。
洛景明面无表情回视着她,许久无言。
终究是摇头一笑,似无奈,似纵容,似妥协,似投降。
他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
没有踉跄,没有蹒跚,步履稳健,信步闲庭。
她眼睁睁看着他由远及近,走到面前,眼中慢慢湿润,视野渐渐模糊。
最终她被他伸臂紧紧抱在怀中,她靠着那个熟悉至极,散发着淡淡清冷薄荷味的怀抱,哽咽着骂了一句:
“骗子!”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他绝对是已经康复如初才会现身露面!
他不要她的同情,不要她的怜悯,可他偏偏要让她心怀愧疚,让她担惊受怕,让她的心风里来雨里去,火里烧水里浸,刀刻斧凿也要印上他的名字。
洛景明,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轻轻咬着她的耳朵,含笑问道:
“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
“那你怎样才能满意呢,这位爱为难人的小姐?”
她许久不语,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服在一点一点的湿润,他伸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丝,她的后背。是安抚,也是歉意,是疼惜,也是爱怜。
他不着急,一点也不着急,他有着世上最大的耐心,最深的隐忍,有本事花整整十年时间无言爱恋一个人,有能耐设计天大的骗局用自己性命做赌注谋划一人心。
故而此时此刻,他不着急,一点也不着急,
半晌,她终是深吸一口气,顶着通红的双眼擡头看向他,轻声开口问:
“你见过,金山岭长城上的日出吗?”
他一怔,目光微微颤动,而她已经顾自给出了答案:
“十二年前,我见过。”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洛景明随外公回国,第一次踏上陌生故土,谭孤鸿高中毕业,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两人因为一场乌龙相亲而阴差阳错的相遇。
漂亮忧郁的少年和清俊潇洒的少女,故事定格于此,本该是个好开端。
可因为沧桑,因为年轻,因为世故,因为天真,他们终究是彼此擦肩而过,辗转蹉跎了这许多年。
那一天,他潦草失约,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未曾料到自此牵肠挂肚日夜思念;那一夜,她空等许久,独自开车去了金山岭,在层峦叠嶂之上望着东方金轮红日,心中那丝青春悸动未曾燃起就已经熄灭。
年少初见,于他是一辈子,于她是一瞬间,那个漂亮阴郁的少年,终是在她内心无声留下细微波澜。以至于经年以后,半个地球外的异国他乡,隔着朦胧雨雾,仍是一眼就看了见。
那本该是故事的结局,却又成了一切的开端。
命运兜兜转转,如同莫比乌斯环。
他张了张口,有些失语,内心震动无以言表,一时眼眶微软。
原来当年那场初见,终是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低声喟叹,
“没关系,我还有一辈子时间,来陪你看遍余生每一个日出日落。”
“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要一瞬,也不想要永远。”
她摇了摇头,慢慢笑了起来:
“不过,至少此时此刻,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