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寂静得只剩呼吸声。
虞楚黛不敢吱声,更不敢在这时候哭闹。
高龙启只是对她略好些罢了,她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敢同高洪这种人比分量。
从一开始,她就是南惠帝献给高龙启的礼物,如今高龙启若是将她转送给自己看重的臣子,也并非稀奇。
高洪说得没错,他们男人间的事,她区区一个战败国的礼物,又能说得上什么话?
从来,都说不上话。
以前被南惠嫁来北昭时如此。
现在,亦是如此。
她和高龙启那些堆满仓库的珠宝一样,华丽漂亮,但于他而言,同“珍贵”二字不沾边。
他清闲有兴致时,把玩一二。
等到他玩腻了或心情欠佳,抑或有其他更好的用处,也能随手送出去。
反正,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子,会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北昭宫闱。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高洪见高龙启这般从容,毫无怒气,越发恶向胆边生,拽住虞楚黛的裙摆,就往自己怀里扯。
未等美人入怀,他忽然惨叫起来。
高龙启随手拔了后边侍卫的佩剑,一剑砍断高洪拽住裙摆的那只手。
高洪眼睁睁看到自己右手滚落在地上,不等他反应,高龙启一剑割喉。
鲜血喷涌如注。
高洪倒在地上,擡起尚存的左手捂住脖颈打滚。
他喉管被割断,发不出嚎叫,嘶嘶哈哈吸气声不断。
高龙启一剑劈在他脖颈间的伤处,直接斩下头颅。他踹上一脚,头颅滚到一旁的几案上,反复撞了几下才停。
还不够。
但手中的剑,已被他砍得卷刃。
他扔掉残剑,从王座下拔出他惯用的一柄陌刀。
他沉默着,持刀慢悠悠走回那毫无声息的半截尸体旁,将其砍得七零八落。
大殿上,回荡着兵刃劈开骨肉黏着闷响。
北昭将领和宫人们对此情景司空见惯,虽震惊于事发突然,但都缄默如初,镇静安定,只能从粗重的吸气声中窥得其内心之惶恐。
东沧国来的秀女和乐师们却没这般好心态,被此血肉横飞的场面吓得呜哇乱叫。
尤其是黑白
珍珠,尖叫不绝于耳,眼泪将脸上的妆全染花了,泪痕沾染胭脂,在脸颊上流出几道红迹。
“闭嘴。”高龙启停下手中动作,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们,语气冷峻。
他声音并不大。
黑白珍珠却吓得即刻噤声,擡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半点吵闹。
眼前这人,半边脸上溅满了高洪的血,双目猩红,黑漆漆的眼珠中看不到半分光亮。
他手中做着那般恐怖的事,面色却异常平静,仿佛是寻常的切菜剁瓜。
她们方才居然还妄图侍奉他,居然还以为他会比高洪温柔。
他哪里是人,压根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阿修罗。
见高龙启再度转回头,注意力回到高洪尸体上后,黑白珍珠悄咪咪、缓缓缩回蚌壳中,极轻极静地关上壳子。
还是蚌壳里好,蚌壳里安全。
高龙启砍够后,将陌刀在空中猛挥两下,刀刃上沾染的血迹瞬间被甩落,干净亮洁如新。
他把刀随手扔往王座上,拿起高洪几案上的酒壶,倒酒,洗去手上的脏血。
“林城副将听旨,即刻起,接替高洪之职。”
林城忽然听到高龙启给自己升官这话,如闻仙乐,立刻跪下接旨,叩谢隆恩。他在高洪麾下多年,受尽弹压,不料今日竟意外得此好运,升官发财死上司。
高龙启朝林城露出个笑来,双眸却漆黑如洞,并无笑意,“林将军,可也喜欢朕的贵妃?”
林城背上激起一层冷汗,接连磕头三下,表忠心道:“末将不敢!高洪觊觎贵妃,百死难赎,能被陛下亲手斩杀,是他的福气。末将跟这种乱臣贼子不一样,末将誓死效忠陛下,对贵妃娘娘只有敬重,万万不敢生出觊觎之心。苍天在上,后土为证,求陛下明鉴!”
高龙启放声大笑,忽而敛笑,眼神逡巡一圈,问道:“还有人喜欢贵妃吗?”
一众将领纷纷跪下,高呼不敢,生怕高龙启发疯,继续拿自己祭他那口陌刀。
高龙启不理他们,走到虞楚黛跟前。
虞楚黛从他砍掉高洪的手那刻起,就躲到了柱子后头,拿袖子捂住眼睛。
高龙启伸出根手指,勾下她掩面的袖子,“贵妃,你看,大家都不喜欢你。”
他
满脸血迹,唇角带笑。
虞楚黛瞥到他身后零落成块的尸体,低下头,闭上眼睛。
冲击力过强。
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喜不喜欢。
有病。
她才不想要这些人的喜欢。
高龙启轻笑,凑在她耳畔,将她歪掉的耳坠重新戴好,道:“贵妃不是说身体不适?既是如此,就退下吧。”
虞楚黛如获大赦,拔腿就往大殿外走。
腿软,走不快,但依然身残志坚,使劲走。
她听到背后传来高龙启的声音。
“接着奏乐,接着舞。”
大殿上再度喧闹起来,歌舞升平。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
干华宫离甘泉宫并不远。
但一路上,虞楚黛的心情,历经山路十八弯。
等抵达甘泉宫时,她已从劫后余生的后怕,彻底转变成被人轻薄折辱的愤怒。
“都下去。别跟着我。”
她命宫人们全都退下,自己走进寝宫中,关上门。
方才结香跟去干华宫侍奉,知晓虞楚黛心情不好的缘由,便让宫门人各自去做事,准备点儿宵夜备着。
虞楚黛将自己关在房中,找出逍遥救心丸,吞下一颗,心情依旧难平。
脑子里全是高洪对她的非分之想,纵然那人已经死无全尸,她却难以立即当做无事发生。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伸手将发髻上的珠宝玉翠全扯下来,发髻也被拆解得乱七八糟。
她站起来,看到自己裙摆上的血滴,以及被高洪踩过后留下的脚印污迹。
她立即扯下衣裳,外袍和里衣全部脱掉,全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
恶心。
好好的衣裳,现在看着就想吐。
踩够后,她直接走去温泉中,沐浴洗漱,将全身搓洗两三次,才觉得总算除去了那股子血腥味。
回到寝宫中,虞楚黛看到地上那堆衣裳,刚刚转好的心情再度欠佳。她拿过烛台上的蜡烛,扔在衣裳堆上,将其烧个一干二净。
结香看到房中飘出白烟,进来查看情况,让两个小宫女将满屋狼藉收拾干净。
她走过来,替虞楚
黛擦干刚洗过、尚且湿哒哒得直滴水的头发。
拿帕子吸干长发上的水分后,她拿来蜡梅发油,轻轻抹在发上。再取来檀香小炉和扇子,将缎子似的长发慢慢烘干。
蜡梅发油清香宜人,虞楚黛闻着淡淡芬芳,心情逐渐舒缓。
结香道:“奴婢让小厨房做了些宵夜,娘娘用些吧?方才干华宫中喧闹,您都没吃多少东西。”
她让宫女将宵夜拿进来。
虞楚黛拿起碗惯爱喝的甜羹汤,喝上两口,便放在一旁,没什么胃口。她转而拿起块红豆糖糕,慢吞吞吃着,嚼上好半天,半块都没吃完。
搁平时,这些都最合她口味,早就吃得干干净净。
等漱完口后,已近子时。
结香整理床铺,将薄被换成厚被子,又往被子里塞进两个刚灌好的汤婆子,道:“娘娘今日疲倦,不如早些安置。”
虞楚黛并无睡意。
结香以为她是在等高龙启,劝她道:“陛下今夜宴会繁忙,都这会儿了,估计不会过来。娘娘还是先睡吧,规律休养生息,对身子有好处。”
虞楚黛见结香说到高龙启,便问道:“结香,你说,陛下今晚会召幸东沧国的秀女吗?”
结香呆滞一下,继而笑劝道:“娘娘您进宫后的恩宠,独一份儿,是旁人比不得的。高洪将军那般受器重,敢对娘娘不敬,立刻便被陛下斩杀。今夜陛下只是宴请群臣才耽搁罢了,您切莫乱想烦心。”
结香话虽如此说,虞楚黛却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你说陛下是因宴请耽误,是出于安慰,其实心里也觉得,陛下是在召幸黑白珍珠侍奉吧?”
结香沉默片刻,叹口气道:“这种事,莫说帝王,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子,都免不得……贪好新鲜,人之常情。纵然陛下宠幸了黑白珍珠,娘娘您也得放宽心啊。宫里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奴婢说句不该说的,陛下性子难以琢磨,您可千万别因吃醋而同他哭闹,小心招来责罚。您如今贵为贵妃,只要能保持住现有的尊荣,用不着在意那些人。德妃这么多年来,在此事上,倒是做得极好。”
虞楚黛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爱宠幸谁就宠幸谁,她管不着。
她才不会吃醋,更不会同他闹脾气。
结香又
宽慰虞楚黛几句,便走出寝宫,关上房门,交代外头值守的宫女和太监务必仔细些伺候。贵妃睡觉不喜欢人在里头伺候,她落得轻松,可以回自己房里睡个囫囵觉。
铜壶滴漏声声,子时已至。
虞楚黛梳理好长发,往床榻走去。
虽还无睡意,但一直坐着,更会睡不着。
今晚高龙启不来,她乐得自在,床铺又厚又软,换上的厚被子里填充了鹅绒。
甚至,还能用俩汤婆子,一个暖手,一个暖脚。
今晚绝对够暖和,比和高龙启睡觉时舒服一百倍。
她钻进被窝里,睁眼看床顶上亮晶晶的珠宝串子。
睡不着。
她开始数豚夫子,一只豚,两只豚……三百二十三只豚……
还是睡不着。
嘴巴里数着豚夫子,脑子里却充斥着画面。
……全是高龙启和黑白珍珠的画面,非常见不得人的那种。
她蹭一下坐起来。
啊,高龙启,你去死吧你。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此刻,豚夫子的教导,她是一句都放不进心里。
她说不出缘由来。
结香的话,她发自内心认同,她也早就有所觉悟,一直告诉自己高龙启是她上司,仅此而已。
可明白归明白,今夜她怎么都克制不住烦躁。
她下床走到桌边,又摸出颗逍遥救心丸吞下。
深呼吸。
嗯,心灵澄澈不少。
一定是最近几天,高龙启这个上司又送衣裳又送珠宝,过分大方殷勤,她才会被他迷惑,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她只是担心,高龙启宠爱黑白珍珠后,把好东西都送给她们,没她的份。
“对,就是如此。对对对——
虞楚黛对自己找出的这个理由很满意,反复确认。
过惯了好日子,她怕一夜返贫。
才不是因为在意高龙启这个人。
绝对不是。
她坐在桌边,倒杯茶慢慢喝,不想回被窝里。
暖和是暖和,但闷得很。
房门被人推开,风吹入,带来微微的血味和酒香。
“这么晚了,贵妃竟还未睡。
高龙启走进来,拿过她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