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判和两位心症太医,以及一位经验老道的资深太医,很快赶来,一一对虞楚黛进行诊断,说法大差不差,心脉紊乱,心脉微弱云云。
虞楚黛对他们的说法,都能背下来了。
她拿出方才擦过血的帕子,让太医们过目,道:“这上面的血迹,是本宫方才吐的。”
雪白丝帕上,鲜红点点,触目惊心。
太医们纷纷跪下,一身冷汗道:“臣等无能,求贵妃娘娘责罚。”
他们身为大夫,比谁都清楚,呕血这种症状有多严重,普通疾病不会有此表现。可贵妃这病,着实诡异,他们已经应对了大半年,就是看不出端倪来,陛下几次三番重金寻求天下名医,那些人亦是束手无策。
虞楚黛听到他们的心声,便详细告知近期自己的身体状况,又让他们一一给自己望闻问切,再诊一次。
辛苦折腾过后,太医们商议讨论一番,自觉跪在地上,叩首而不敢起。
院判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伏地道:“娘娘,臣等医技浅薄,臣等有罪。”
虞楚黛知晓这些人并非有心渎职,一旦她有事,高龙启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比谁都想治好她的病,只可惜,已是黔驴技穷。
虞楚黛屏退其他太医,单独留下院判。
院判紧张不已。
虞楚黛道:“院判,起身说话,赐座。”
院判不敢,依旧跪着,羞愧道:“娘娘,微臣着实无能。”
虞楚黛道:“我知道,此事你已尽力。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症状之类,皆不明晰,你们诊断不出来,陛下找的民间大夫们,也诊断不出来。你年纪也大了,坐着说话吧。”
院判这才敢起来,坐下后,道:“娘娘,说句实话,您当前喝的药方,微臣们研究过,觉得此药方颇为诡异,有些药物寻常,却也说不上难得,可按照此方,凑在一起,竟然效果奇佳。药方里的搭配,路数同寻常医者不同,臣等断然配不出来。不知娘娘从何得来此方?若是能找到这人,娘娘的病,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以陛下的本事,无论这人在哪里,都能掘地三尺,给他找出来。”
虞楚黛道:“此药方是多年前,我还在家时,家人替我寻找的江湖术士所配。我还记得,那位术士当时已是耄耋之年,老态龙钟
,我娘扶着他才勉强能走路,恐怕如今,已驾鹤西去。纵然他还在世,怕是也难,他跟我家父母说过,他只能开药方替我续命,至于根治,怕是无力回天。
院判听后,深深叹气,心里开始哀悼自己的命运。若是贵妃出事,不知道陛下会如何迁怒他们太医院众人。
贵妃道:“院判大人,我吐血的事,先不要告诉陛下。
院判惊讶,道:“这、这恐怕不行,陛下交代过,娘娘的一切状况,都需呈报。
虞楚黛道:“你们如旧呈报便是,反正查来查去,都是那几句话来回说。在病历中加上一句吐血之症,难道你们就会治了?还能有什么其他用途?总不能是告知陛下一声,让他做好眼睁睁看我去死的心理准备吧?
院判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根本搞不懂这个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贵妃的心症和陛下莫名其妙的浑身剧痛一样,都是疑难杂症,查无所查。若是陛下知晓贵妃病症加剧,恐怕只会暴怒难遏,他才不是提前告知一声就能给太医院免责的主儿。
虞楚黛看出院判心思,道:“你心里很清楚下场。所以,按本宫说的去做。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清楚,恐怕非长命之人……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听本宫的,本宫会寻个时机,为你们太医院众人,求个恩典。陛下应当会给本宫几分薄面。
院判惊愕。
惊愕过后,他跪在地上,对虞楚黛叩拜。
“娘娘……
他本想说几句“娘娘多虑,切莫忧思伤身之类的话,却又觉得,说这些假话,浑然无用。
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穷苦百姓,在命数面前,说什么漂亮话,都是无用。
上天要带谁走,人间便留不住。
他是大夫,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院判重重磕了三个头,“微臣,替太医院众人,谢过娘娘大恩大德。
虞楚黛屏退院判,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苍白的面容和唇色,拿起胭脂,点在指腹,慢慢妆点。
此刻,她的内心很平静。
她自小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江湖术士从前也诊治过几例类似的心悸病患,男女都有,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且往往因为忧思惊惧或各种意外刺激而早早离世。
术士的原话是,活不过十八岁,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事实上,在她之前的那些病患,十四五岁便已辞世。
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家中关爱养护,以及她异于常人的稳定心绪。
已是幸运之至。
纵然有过侥幸心理,但事到如今,她没什么不敢面对。以后,她再也不说那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是江湖术士,人家明明是神医。
忙了一整上午,连早膳都没吃,腹内唱起空城计。
虞楚黛叫来结香传膳。
饭菜送来后,虞楚黛照常吃吃喝喝,结香和小寿子则在一旁愁眉不展,担心她的病情。
虞楚黛道:“刚才太医们也都看过,说是秋季生躁所致,没什么大事,多喝点润肺去火的东西就好。你们不必担心。”
结香和小寿子闻言,轻松一些。
但小寿子懂点医术,道:“可是,只是因为季节转变就生躁得吐血,也太严重了。况且如今已不是初秋,近来下雨也挺多,并不干燥。”
虞楚黛道:“你们北昭的雨,再多也比不过南惠,我在南惠长大,当然会觉着干燥。你有空在这里担心,不如多给我熬煮些秋梨枇杷水。”
小寿子笑道:“主子说得是,奴才这就去办。”
虞楚黛又冲结香道:“你去给我做些润肤的香膏和香露,多准备些,我最近浑身都觉得干,我这里有个古方,你按照方子做。”
她拿出纸笔写下来,材料难得,步骤繁琐。
结香收下看看,笑道:“还真是个精细物什,不过主子放心,奴婢一定给您做好。”
两人走后,虞楚黛才松口气。
给他们都安排点事情做,免得整日胡思乱想,忧心忡忡。
她望着桌上饭菜,色香味还是那么诱人,低头继续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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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日子悠闲舒适,虞楚黛每日仍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一如往常。
秋季没什么好风景,风雨萧瑟,枝叶凋零。
她让人给枯树枯枝上扎上红绸带和做成柿子形状的小灯笼,看上去便热闹欢快许多。
一个月后,高龙启如期归来。
北方本就寒冷,今年的雪又下得格外早。
收到消息后,虞楚黛披着厚厚的红色斗
篷双手捧着个小暖炉在宫门口等待高龙启。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疏疏落落的飞雪中高龙启银甲玄披手持惯用的那柄陌刀策黑虎而来。
他逐渐靠近一跃而下动作利落。
看来身上没受什么重伤。
高龙启大步流星朝虞楚黛走去。
隔着风雪她红妆昳丽笑意盈盈。
高龙启端详一番道:“贵妃今日还特意打扮了一番难得。”
虞楚黛笑道:“迎接陛下凯旋自然得打扮漂亮些。”
高龙启亦是笑了道:“贵妃不施粉黛亦已足够动人。风雪交加你素来怕冷何必出来相迎在宫殿里等着朕便是。”
虞楚黛笑而不语因为想早点见到他啊。不过她才不会说出来他这人惯爱骄傲此话一出必定会越发嚣张时不时拿来揶揄她。
高龙启牵过她的手往干华宫走去。
黑虎许久未见虞楚黛跟在后头拿脑袋拱她求撸呜呜嗷嗷叫得可爱。
虞楚黛摸摸它的大脑袋将它一并带去干华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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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龙启行军多日一身风尘回到干华宫后先去温泉里洗漱换衣。
等他回来时只见虞楚黛在院中陪黑虎玩闹喂它吃东西一人一虎嬉笑欢腾。
他倚在门边看了许久才叫虞楚黛进来用膳。
寝宫中已备好小宴。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这种凯旋宴会
但此番高龙启懒得搭理那些人只想跟虞楚黛安安静静待着便特意叮嘱过张泰田做如此安排。
虞楚黛如往常般给高龙启夹菜两人边吃边说起塞外战事。
战事还未完全平息高龙启是提前回来的。
虞楚黛道:“听张公公说往年有时一打就是三个月这回妾身本来也以为陛下会晚些回来。”
高龙启道:“往年没事做在哪里都一样。今年既已答应了贵妃定下归期朕自然不会失信。”
虞楚黛听得心中一动旋即笑笑揶揄他道:“妾身可是知道陛下有多言而无信早年间收了南惠和东沧的岁贡
转身又去打人家。今日陛下竟会如此讲道义?难得。”
高龙启理直气壮道:“偶尔想讲就也讲讲。况且贵妃跟那些人不同。”
虞楚黛道:“战事未歇那陛下还会回前线去吗?”
高龙启道:“朕已部署过后续军情军务会有人快马送到宫里处理。非特殊情况朕应当不会再去了。”
虞楚黛笑着应下饭菜吃得差不多便给他斟杯秋梨茶消渴命宫人们将残羹剩饭撤走。
高龙启饮下指尖敲击空空的杯盏。
吧嗒吧嗒吧嗒。
安静的寝宫内只有他敲杯的声音以及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微弱的火花炸裂声。
他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静静看着她。
用过餐食她唇上的口脂已褪去。
高龙启指尖点了下她的唇道:“唇色比之前还淡
虞楚黛摸摸自己的脸随口胡诌道:“兴许是癸水刚走……才颜色欠佳……”
高龙启存疑道:“癸水?朕记得不是这个日子。”
虞楚黛惊讶他这人还真是仔细得过分居然连她癸水的日子都记得……她自己都经常记不住。
她道:“有时候日期没那么准。”
高龙启轻轻叹口气将她抱去床上自己也上床抱住她合上双眼。
虞楚黛闷笑出声“陛下在失望什么?”
她如今能分辩他的一些小情绪他压根没睡着且心情欠佳。
高龙启不理她。
她往他怀里蹭蹭捏起他的一簇头发在他胸前轻挠。
高龙启抓住她作乱的手恶狠狠的语气里透出些无奈道:“不准再闹。否则朕可不能保证放过你。”
虞楚黛趴在他胸膛上小声道:“也没人求你放过……”
高龙启朝她看去眼神不善“贵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虞楚黛笑了下。
她知道他是替她考虑。
她身子骨娇弱刚结束癸水他不想在这时候欺负她。两个月没见他如此克制已是煎熬而她却主动黏黏糊糊他肯定在腹诽她混账。
只是癸水刚走这话纯属她胡说给
自己的苍白找个借口罢了。
虞楚黛搂住高龙启脖子,道:“知道啊……就是……想你了。
高龙启翻身将她压下,既然自投罗网,那便别怪他不客气。
虞楚黛抿唇,笑意不减,轻轻吻在他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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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龙启回来后,两人凑在一块儿,又如往常一样。
寻医之事,高龙启就没停过。这次去塞外打仗,他还特意从俘虏中将大夫们挑了出来,带回来给虞楚黛看病。
然而,依然是未见进展。
虞楚黛只劝他放宽心,慢病慢治,急求不得。
北昭的冬雪纷纷如鹅毛。
一夜大雪过后,高龙启命人取出夏季那会儿用过的画舫,重新拿厚皮毛装点一番后,带虞楚黛去泛舟游湖。
冬日之景,与夏季截然不同。
湖中亭台石塔都积上厚厚一层雪,天地皆白。
残留的几支枯瘦莲叶上,亦是堆着雪,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落寞孤寂。
船舱中却不孤寂。
红泥小火炉上煮着热乎乎的奶茶,是高龙启让人学着塞外那些人的饮食做的。虞楚黛最喜欢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专程带回来给她试试。
桌上放着糕点,因桌下有炭火盆烘着,糕点可以保持住温热。
游湖赏雪,幸甚至哉。
不过,高龙启也不能时时陪着她玩儿,虽然塞外那些蛮狄造不成大气候,但毕竟战事还未完全平歇,高龙启得处理军务奏折。
虞楚黛也乐得清闲,他不在时,她就在甘泉宫里自娱自乐,好玩儿的东西多,她从不会觉得寂寞。
只是偶尔,她会咳血。身子也明显感觉不如从前,气喘心悸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虞楚黛擦去唇角的血渍,随手点上薄薄的口脂。
她望向窗外,又下雪了。
她让结香取来披风,穿好衣裳后,前往干华宫找高龙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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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楚黛找高龙启提出回家省亲。
她和亲离家已快一年,从没回家过,心中想念父母哥嫂。
高龙启不同意,冷冽道:“你今日虽为贵妃,可当年和亲时,无人能预测后来之事。南惠帝贪生怕死,拿女人换安宁,你父母亦然。朕
不是不知道南惠人是如何骂朕的,既是如此,你父母都很清楚,你嫁来北昭,凶多吉少,但他们还是让你来了,可见,他们对你并不上心。你现在舟车劳顿去省亲,没必要。好好待在宫里玩你的。”
虞楚黛道:“陛下你误会了。我父母真的很疼我。实不相瞒,那时候收到和亲的旨意,我爹娘都打算带我出逃了,是我怕连累他们才不肯走,执意要嫁过来。我父母断然不是陛下想的那般无情无义。”
高龙启神情缓和些许,但仍不松口。
虞楚黛拉住他的手,又用老一套,晃晃,软声道:“求求你了。如今打仗,你政务繁忙,刚好我出去一趟,不多久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也闲下来了。求求你,我真的很想家里。我来北昭后音讯全无,他们肯定很担心我。”
高龙启看着她,道:“谁说音讯全无?你妖妃名声在外。”
虞楚黛噗嗤笑出来,道:“我还真好奇我爹娘要是听到这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我离家前还安慰我爹,说我自己貌美如花,说不定能把北昭帝迷得神魂颠倒,我爹就说我心里没数,要是有这本事,才不至于到了十七岁还嫁不出去,被弄去和亲。没想到,还真被我说中了。陛下,你说我是不是很有本事?”
她眼神亮亮。
高龙启也笑了下,看着她,“是,贵妃最有本事。”
虞楚黛继续求,“陛下让我去吧,往返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我父母真的很想我,我知道。”
她软磨硬泡,不肯放弃。
高龙启终于答应。听她的描述,她父母应当待她不错。他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爱,或许无法理解她和家人间的感情。但她从未这般求过他什么,难得开口一次,他无法拒绝。
前往南惠的车马很快准备好。
北昭和南惠之间,贸易往来频繁,冬日里最常见的,便是贩卖皮毛。
虞楚黛身份特殊,不能暴露。因此她这趟去南惠省亲,高龙启特意安排赤枭率领顶级暗影侍卫护送,所有人都穿着平民便服,车马箱子中,装满皮料皮草,伪装成常见的北昭商队。
赤枭手里有信物,必要时可以调动高龙启在各地的秘密驻军援助,安全上不会有问题。
车马齐全,虞楚黛在小寿子的搀扶下,走上
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右手掀开车帘却舍不得进去。
回首张望宫门城楼上高龙启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
她朝他笑笑挥挥手钻进马车里。
车队出发渐行渐远逐渐湮没在簌簌飞雪中。
虞楚黛坐在马车中捂住心口喘息好一会儿才稳住呼吸。
她的身子越来越差才走了一会儿路竟然就喘得不行。
这段日子身体衰弱之感尤为强烈。
她剩下的时日恐怕不多。
对待注定的结局虞楚黛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也想象过无数次自己死去时的场景。
按照她曾经的设想最好是嫁人。等嫁去男方家后能活就活死了拉倒。没直接死在父母面前父母也会好受点。至于说所谓的丈夫和婆家人他们不会为她伤心顶多骂她几句命不好晦气拉去一埋就完事。
怎成想那些男人都那么会算计心思多嫁给他们比死还可怕甚至会给虞家带来灾难她就只好作罢又寻思着日后找个偏僻道观出家避开父母。
为难之时南惠帝的和亲旨意来了歪打正着于她而言不全算坏事。
只是不料人生中会出现高龙启这么个意外。
如果她死了他多多少少会为她伤怀一段时光吧。
虞楚黛叹口气。
但凡高龙启对她坏点儿她连这最后一丝烦恼都不用有了。
偏偏他对她好得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
虞楚黛取出小镜子看着自己妆点过的容颜。
她时常想起陈御女这段时间尤其频繁。
陈御女病逝那会儿她去看过容颜憔悴花钿委地鲜艳明媚的女子死状竟那般惨淡。
她有自己的私心她不想让高龙启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记得以前玩皮影时有一出戏说的是汉武帝和李夫人。
汉武帝宠爱李夫人后来李夫人病重汉武帝去探望她她蒙着被子不肯见即使汉武帝生气斥责
待汉武帝走后李夫人的家人责备她她才解释说汉武帝爱她容颜美丽若是看到她憔悴
的模样以后肯定会生厌继而不愿照顾她的家人们。
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果然对她念念不忘厚待李家。
虞楚黛从前看这个故事只觉唏嘘悲伤而今却觉得李夫人是难得的聪慧。
她与高龙启没有子嗣虞家人也都不在北昭倒是没有李夫人那些希冀。
她只是希望她在高龙启的记忆中永远是她好看的模样。
他的人生还很长以后还会有其他妃嫔陪伴还会有数不尽的子孙后代。
她与他仅仅只拥有不到一年的时光着实太短太短。
多年以后
真希望他能记得她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