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宽敞的石台上独独坐着一个人,身着一袭墨色为底、金线绣纹明珠绦边的长袍,鸦黑的长发非但不束,反而就这般随意的松散在身后,崔莞这一眼,便对上了那张五官深邃,俊美如斯的脸孔。
明亮的烛火轻摆摇曳,衬得那张原本透着慵懒的脸,无形中多了一股越慑人的威严,尤其是一双波光流转的斜长眼眸,似含情脉脉无比温和,又似冷芒点点,嘲弄讥讽世人的无知。
此时此刻,正是这样一双眸子,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
崔莞好不容易沉下的心,轰的一下,霎时乱作一团,她慌忙低下头,后背窜起一丝难以抑制的寒凉。
竟是他!
是那个贵人!那个荣村荒林,雍城小巷中曾遇到过的,喜怒无常的贵人!
往昔一幕幕浮现,崔莞紧紧抿住冰凉的嘴唇,长袖下的手止不住微微轻颤,她心中苦笑连连,怪不得这大堂中燃着地龙又铺设毾邓,明明暖如初春,那些美姬却好似跪在冰天雪地中一般瑟瑟发抖,她算是感同身受了。
不过,崔莞虽慌,但眼角的余光瞥及倒在石台下莫约三尺远的白影时,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住蜷曲成拳的手,慢慢擡起头来。
这贵人似乎与秦四郎颇为不合,自那日在雍城门前一事便可令人窥出一二了,眼下她与秦四郎为一条船上之人,若长舟倾覆,焉有幸存?
故而,不能慌,崔莞你不能慌!
死死的攥着掌心,崔莞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勒令自己,眉宇间的慌色如潮,一点一点褪去,眸中还复了一丝难得的清明。
殊不知,这一番举止,全然落在一直盯着她的贵人眸中。
自惊愕,慌乱,躲避,又渐渐透出沉冷,这小姑子,真是愈来愈有趣了,贵人薄唇轻轻一勾,移开打量崔莞的目光,讥嘲的眸光映着秦四郎苍白狼狈的面容,漫不经心的道:“让他认认,同党可在这些人中。”
磁沉的声音轻轻一荡,在空旷的大堂中慢慢传开,随后“啪”的一声闷响,一道人影被重重的摔在崔莞等人前方不远的空闲处,此刻那人正仰面瘫倒在地,口鼻中不断渗出猩红的血水。
“吴,吴忠!?”楼管事失声惊呼,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这形容骇然的人。
崔莞也认出来了,这人正是入夜前随秦四郎一同赴宴的那名吴姓护卫,与卫临一般,同是秦四郎的心腹。
可此时,这个名唤吴忠的护卫,如一滩烂泥般软趴趴的瘫在众人脚下,他的四肢好似没有了骨头一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曲张。
崔莞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眼底满是惊骇之色,吴忠的四肢,竟被人尽数打断了!
吴忠倒也硬气,都到这般田地了,仍旧紧咬牙关,只字不提,也不看向崔莞等人,索性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这,这究竟是……崔莞脸上透出一丝灰粉也遮掩不住的雪白,难道,真是秦四郎暗中谋划了一场刺杀?
仿佛知晓崔莞心中的疑惑一般,贵人嘴角又一次微微勾起,低沉的说道:“他不愿招,那么,你呢?秦尚。”
贵人的话,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句,可却仿若山岳,沉沉地压在心头,令人均有些窒气之感。
这时候的秦四郎,已然以手触地,撑起了半个身子,只是那不断自前额上滑落的汗珠子与通红的面色,任谁都能看出,他支撑不了多久。
果然,就在秦四郎摇摇晃晃的要站起身时,双手陡然一软,砰的一下又重重摔回毾邓上!
“郎君!”楼管事再度惊呼,甚至忍不住擡脚便要冲上前,却被旁边严阵以待的侍卫一把拦下,“你们……唔唔!”
见他仍要喊,那侍卫眼疾手快,不但堵了他的嘴,还用力把挣扎的双手反剪,死死的压在他背上。
“楼叔,莫要过来。”一声低哑的嗓音传来,刺杀一事后便没有开过口的秦四郎,终于出声了。
留在大堂中的各大世家之人,看着倒在地上的秦四郎,眼底均闪过一丝不忍,但极快的,这一丝不忍便立马消散在一片漠然中。
这一摔,束发的玉冠,琳琅落地,一头如瀑墨发倾洒而下,愈发显得秦四郎狼狈不堪,不过,纵使如此,他的面容却无一丝窘迫,依然镇定沉稳。
然而,秦四郎始终没有回过头,望一眼,只余下一道挺得笔直的背影。
胳膊几欲被扭断的剧烈痛楚,令楼管事彻底僵住了身子,可他的死死的盯着秦四郎的背,目眦欲裂。
郎君,他那一向雍容华贵,高高在上,飘逸若仙的郎君啊!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与狼狈!
楼管事双目赤红,情急间急急转头看向崔莞,老泪纵横的脸庞上满是哀求之色。其实,楼管事并不知晓她与贵人先前的交锋,此时用眼神恳求,只不过是一时心急而做出的下意识之举。
崔莞瞥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眸,未如他所愿,出言相帮。
并非她不愿,而是此时形势不明,她连前因后果皆不知,贸然出言,反而会将秦四郎推向更加凶险的境地。
因而,忍,是目前她所能做的,对自身,对秦四郎,最为有利的举措!
石台上的贵人,并不在意挣扎起身的秦四郎,一双闪烁着戏谑的眸子微眯,时不时扫向垂头含胸,老老实实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崔莞,弯起的唇角似乎噙着笑意,可纵使如此,大堂中的气氛仍旧沉凝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秦四郎浑身上下绵软无力,他心中清明,定是方才影宴席上的入口之物被人动了手脚,不过,咬着牙,他一连跌倒数次后,终是慢慢坐起了身子。
无几,无席,他亦跪坐得端端正正,即便满头大汗,即便墨发凌乱,即便一袭白衣染尽斑斑污痕,秦四郎仍是从容的擡起头,对上那张居高临下的冷峻面容,朗声而道:“昔日夷吾欲杀里克时,里克曾有一言。”说着他顿了一顿,喘息几口,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