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朱自清荷塘月色
彭嘉卉问他:“你要不要也试一下?aunty也帮你定做了长袍马褂。”
一见那红彤彤的马褂颜色,凌彦齐就叹气:“我穿西服就好。”
怕郭贺美娴为难,他又笑着说:“很少穿这种,感觉会很怪,还是穿西装帅点。配一朵和嘉卉喜服一样的胸花,就可以了。”
九月份在S市第一次见面,郭贺美娴就很喜欢凌彦齐斯文又乖巧的样子。“好。反正是你们俩的大事,以你们意见为主。”
好不容易等郭贺美娴走了,凌彦齐心急如焚离开公寓,看完房签完OTP(选购权合同,14天内双方都可以选择执行或不执行,违约金比例较低),联系了NUS法律系的校友,后续的执行手续需要他来代办。
当然天海在新加坡也有分公司,但个人私事,他不会去找这边的法务。
忙完这件事,他坐下来喝杯咖啡,微信里问司芃:“想要你快点过来,只有留学这条路。学校申请我会帮你弄,但不是我和你说的parttime,而是fulltime的课程。”
司芃一看信息,妈呀,都二十三岁了还要天天去念书,下意识想拒绝。可撑着额头想,都二十三岁了,还有男人愿意送你去念书,这份心意真不是假的。
“念是可以去念,但别指望我能拿毕业证。”
“好,先给你报预科班吧。”
“等等。”司芃想起来,她是拿到高中毕业证了,但是她身份证上的这个女孩学籍信息只有初中文凭,“我高中辍学了,没拿到毕业证。”
凌彦齐叹气,能答应就好。“那先报o-level的班。”
这是英联邦教育体系内的初中毕业测试。十二年前他刚来新加坡就参加了这门测验。
这日下午,卢家一众人抵达新加坡,都住酒店。凌彦齐懒得去管他们,独自去机场接凌礼。这次订婚宴,他没有请任何朋友过来参加,只请了凌礼。
他很矛盾。他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和人分享喜悦的时刻,但心底里再不情愿,也必须承认这是他的人生大事。生父还在,他应该出席。也邀了导师李正勤,很不巧他的母亲病危,他飞回英国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些年,凌彦齐很少跟凌礼联系,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岁半他就回到S市,记忆里没有太多和父亲相处的日常点滴。卢思薇是他们共同的痛楚。强行聊天,拉近距离,不经意间总会掀起对方的疤。
父子两人在小酒吧里呆坐消磨时间。
这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哪怕对面坐的是亲生儿子,越来越像自己,交谈也像个陌生人。凌礼只会说,希望你和你妈妈这些年过得开心,也希望你的婚姻幸福。不需要在这里陪我,去陪女朋友吧。特意上网看了她的微博,是个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难怪你妈也喜欢,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会轻一些,……
凌彦齐苦笑:“爸,我喜欢的人不是她。”
“又是你妈的意思?”凌礼愕然后便蹙眉,“她还是这样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都不顾及别人感受?”他望向凌彦齐,后者一副平静坦然接受的样貌。
“她怎么可以把你的人生,也当成生意给做了?”凌礼起身,“我去和她说。”
“都现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康叔说她这一个多月来,每天都是十二点入睡,凌晨三点就起床。她这么亢奋,公司里那些高管一个个跟听到半夜鸡叫似的,越起越早,唯恐看信息看邮件比别人慢了。”凌彦齐拉下凌礼的臂膀坐下,还给他倒酒:“我没事。”
“那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呢?”
“她——很好。有时间,我带她去看你。”
“她不介意?彦齐,怎会有女人不介意这种事?别被人骗了。”
凌彦齐笑了:“骗就骗吧,我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喝了两个小时,郭柏宥也来了。“一堆人在忙,新郎官在这里躺尸?”
“别打趣,什么新郎官?”凌彦齐这两天烦死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了。昨晚的家宴上,怕彭嘉卉太过拘谨孤单,他身为“男朋友”显得温柔呵护一点,也是应该的。结果郭柏宥斜眼看他,说他用情不专。
好久没有喝醉过。第二天醒来,头痛得要死,凌彦齐也得乖乖起床洗漱,穿定制西服,系袖扣。有人在叩门,他看腕表,才八点二十七分,心里烦躁,有必要这么急吗?
开门后,是卢思薇。“妈,有事吗?”
“认识卓睿民吗?”卢思薇走进来,神情怡然。
凌彦齐边戴领结边点头:“赫赫有名的大法官。”他在NUS念书期间,也参加社团活动,大四那年还和同学做过“东南亚华人社区历史变迁”的系列人文展览。反响当然很一般,卓睿民那时已退休,专注于社群服务,和李正勤关系也不错,多次为他们站台。
“嗯,那也算是你的良师?”
你非要和人扯上点关系,也算吧。凌彦齐点头,走到镜子前,把领结弄正。
“今天他为你和嘉卉主持婚姻注册仪式。”
“什么意思?”凌彦齐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镜子里朝他走来的卢思薇。
“因为预约了今天。”
“今天不是订婚宴?结婚不是要到明年五月份吗?”凌彦齐质问,想把袖扣扯下来。
卢思薇说:“本来是这么安排的,但是出了点情况。”
“什么情况?出了情况,不用跟我说嘛!”凌彦齐脸色已发白,拿起手机夺门而出。卢思薇在身后喊,“你要做什么?”
“打电话,别跟过来。”凌彦齐把露台上的门全给封闭,拨通陈志豪电话,那边刚一接听,他立马就问:“有没有人找过你或是宁筱?”
“没有啊,小凌总。”
“司芃呢?”
“也没有吧。我昨天还去小楼看过。”
“你马上再去一趟,快去。到了给我电话。”听到陈志豪平稳的语气,凌彦齐稍宽下心来,还觉得只要出的“情况”和司芃无关,怎样都好。
平复呼吸,他走进客厅,问卢思薇:“什么情况不能和我说?”
“怕你玩得太野了,不肯早点结束单身生活。”卢思薇坐进沙发里,“嘉卉外公九月份又住了一次院。”
“知道。”前天在家宴上,凌彦齐就发现,郭义谦的手已抖得无法自主饮食。“可他身体状况再不好,半年都不能等?”
“难讲。毕竟八十七岁的老人了。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想尽快让嘉卉结婚。嘉卉大舅的身体也不太好,他的长子柏宥和你一样,是个万事不操心的。”
这时彭嘉卉也从另一侧的卧房出来,她已打扮妥当,穿一套红色的刺绣薄纱礼服,裙边垂到脚踝,一副盛装的富家千金扮相。脸色平静,看来对这一切早就了然。
凌彦齐问她:“你知道?”
彭嘉卉点头。凌彦齐无声地笑:“都知道,就瞒着我?”
“没有想要瞒你。”彭嘉卉的声音轻柔悦耳,“你太忙了,都没有时间和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我在微信上问过的,婚礼上你想要什么样的中式礼服?你说随便。昨天拿过来给你试,你又不肯试。”
凌彦齐闭上眼一回想,心里直骂自己是只蠢驴,龙凤褂都在他眼前穿上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达成什么条件?”
“大舅答应把Asuka的股份转给我。”Asuka是大鸣集团旗下的服装快消品牌,在东南亚市场占有率很高。彭嘉卉既是服装设计师,以Asuka作为进入大鸣的第一块基石,最容易出成绩。
凌彦齐不太了解这些公司之间的股权架构,多问一句:“大股东是谁?”
“三太太。”
很好。真是比他预料中的还要优秀。何时结婚都能当做筹码,用来和大房谈判。刚回郭家,就对逼走外婆的三太太亮出獠牙。
那么陪她回郭家那个晚上,掌心传递出来的不安和拘束,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戏码。
凌彦齐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可怕。
可他亲口说过,他们是合作关系。牵着她手走进那座大宅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多为彭嘉卉争利益,便是多为天海和卢思薇挣利益。
凌彦齐望着客厅里一坐一站的两个女人,真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结成同盟。婆婆和儿媳不和的家庭纷争那么多,怎么就不落一个在他身上?
手机在兜里震动。凌彦齐说:“我要想想。”转身回房,将门反锁。陈志豪在听筒那边说:“小凌总,司芃和姑婆都在小楼,你要不要她来接听?”
过两秒,传来司芃略带单薄的懒散声音:“怎么啦?”
“没事。你和姑婆都还好?”
“好啊。”
凌彦齐不知该聊什么,又怕语气会泄露他的慌张和无助,张开嘴说:“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啊。”司芃在电话那端轻笑,“你到底怎么啦?”
房间窗帘未拉,灯也未开,一切事物还像在暗夜里沉闷。凌彦齐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卢思薇和他说预约的时间是十点半,意味着不到两个小时,他便要在法律上结束单身,成为有妇之夫。
他和司芃说他要放弃婚姻时,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尚高悬头顶,日子还可以再过几月。如今仓皇坠下,将他自以为离经叛道的武装瞬间击溃,直入心脏。
那是一种来得快而猛烈的直觉,他要失去司芃了。他开始后悔,他性格里的随意、怠慢、妥协、逃避,……,它们一步步把他带来这里,醒来时已深陷黑暗。
他蹲坐在地上,艰难地开口:“司芃,我爱你。”再不说,他怕从此以后再没机会。
听筒里的呼吸声异常清楚。他听到司芃止住笑,说“我知道。”沉默一会后,司芃再说:“你在那边呆得不开心吗?”
凌彦齐想哭又想笑。这个时候,只有她在问他开不开心?司芃,你怎么可以傻到这个地步?完全地相信一个要和别人结婚的男人说的甜言蜜语?
“我回来,你还在吗?不管我以什么身份回来,你都在?”
“我在。”
这轻而稳的声音,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堡垒。
凌彦齐走出去,客厅里只剩卢思薇。她说:“嘉卉先回去,郭义谦要她认祖归宗。”传统华人家庭一向如此,法律的归法律,宗族的归宗族。
“我也过去。但是,”凌彦齐望着卢思薇,字字清晰,“不可以动我的人。”
知道卢思薇在生意上的雷霆手段,婚礼提前半年,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至于要瞒他到此刻。
她没有说实话,她知道司芃的存在了。没去抓人,只是想确保他乖乖听话,乖乖完婚。
“那个宁筱吗?”卢思薇说得漫不经心,朝门口走去,“一个小丫头,跟你就跟你了,不值得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