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我的成长,我看到那些琐碎里的温暖那些吵闹下的安静。
——桑德拉《芒果街上的小屋》
“好。”司芃点头,不打算把凌彦齐已把这位律师找来的事实告诉彭光辉。否则要解释她和凌彦齐怎么成了“反诈骗同盟”也是件很吃力的事。
她把安全帽戴在头上,包里掏出攀爬绳索,一端扣在铝合金的窗子底部,扯两下,窗子丝毫不动。她转头朝彭光辉说:“等会我下去后会大力扯绳子,你把扣松掉扔下去。”
彭光辉点头说好。她要走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司芃不敢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只敢说:“等我走了,你躺回床上好好休息。”余光瞥到彭光辉略带不舍的笑意。
她站上窗台,弓着腰钻出大半个身子。冷空气走了,阳光照进群山,她平视一米远外的树梢,宽大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她能看得见叶尖上流淌过的金色光芒。心中无端有些忧伤,这么好的山中晴日,她的父亲却留在阴郁冷暗的房内。
她跨坐在窗上,才想起凌彦齐让她问的事,幸好人还没下去。“当年你认陈洁是女儿时,有没有做过亲子鉴定?”
“当然要鉴定。”
“那份鉴定意见书还在吗?”
“在金莲手上,你拿不到。”彭光辉想了想,“不过,你可以去Z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来之前,凌彦齐已经给司芃普及过个人鉴定和司法鉴定的区别,她再问:“你们做的司法鉴定?”
“金莲找律师了解过,如果要分我的遗产,个人鉴定没有什么用,当然要做司法鉴定,所以拍照采指纹的程序,一应俱全。只要是司法鉴定,就一定会存档。你私自去拿,可能有难度。要是没办法,就先拿视频去报警,然后让警方调出来。”
司芃点头说好,留在窗内的一条腿要跨过窗去,又停下来说:“今天外面阳光很好,让他们扶你出来走走。”
彭光辉笑着拒绝:“三层楼梯,上楼太吃力了。你下去可别急,一步步来。不要离地面还很高,就往下跳。”
司芃突然想起,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室内攀岩,是被绑在彭光辉的胸前。那时他多年轻,隔着后背,她都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他像奶着娃的大猩猩,弓着背,长手长脚地攀,一下子就攀到顶,重重拍向那个红色的胜利标志。
然后两人坐在墙顶,朝人群中的妈妈兴奋地大喊。
这次,她却没能带他一起走。司芃问道:“除了吸氧器,还要给你准备什么急救药品?”
“什么意思?”
“你想离开这儿吗?”
彭光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盯着地板上的影子看。
正午刚过,太阳偏移了一点点位置。光束从上方直穿进来,打在离窗很近的地板上,像一个不规则的梯形。司芃上窗后,挡住大半的光线。她轻轻转头,或是挪动脚,地板上的光影都会有不成比例的变化。他觉得这些莫名可爱。
司芃见他发呆,还以为他被关得太久,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下次来一定把你接走,但是救护车太醒目了,就普通的小车下去,你身体能撑住吗?”
“不用了,小花。”
司芃还是理解错了。“楼里有几个人?我下次再多带点人来,你放心,我能制住他们。”
彭光辉笑了,对他执拗又单纯的女儿笑:“小花啊,你怎么还是不懂呢?把我弄出去,只会打草惊蛇。金莲的个性我很清楚,既狠又绝,陈洁也像她。她手上已有了人命,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去做重要的事,不要管我。到时候,”彭光辉舔舔嘴唇,他尝到了血丝的味道,说太多话,嘴巴都干得裂开了,“我会出庭作证。”
事已办好,一行人开车下山。在山脚的分岔路口,蔡昆他们那辆车左拐往S市走。凯文用眼神问司芃是否跟上,司芃脸往右边撇,于是他便右转往D市走。
司芃问他:“她们现在都不住淞湖庄园了,我看家里只有那个婶婶。”
“陈洁回国后,一直没回过家。”
“为什么?也不联系你?”
“她说我妈联系过她,说既然都快结婚了,就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真是个好借口。司芃笑笑:“你妈本来就很不喜欢我。”
尤其是凯文把人的头打破后,他妈去医院交医药费,两个孩子都在走廊上站着,怕抢救室里面的人死掉。凯文妈没有先骂儿子,而是推司芃一把,被凯文抱开后破口大骂:“怎么这么小年纪就学得这么坏,让男人为你争风吃醋。家里有钱怎样,你看看你什么打扮,跟个娼/妇一样,……。”应该还有更多难听的话,那会听不懂罢了。
“你现在要去哪里?”凯文问。
“我要去趟淞湖庄园,里面有我的滑板。”如果彭光辉那些证据能指控金莲□□的话,她想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凯文。
这次她有厚实的手套,不用担心被围墙上的玻璃扎到手,轻而易举就翻进院子。
不像山上的疗养院盖得又窄又高,淞湖庄园的别墅层高比较低,且二楼就有露台。她翻过栏杆,猫手猫脚去到陈洁房间,依照彭光辉的话,很快就拿到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夹。放进包里后,又四处去找那块限量版的涂鸦滑板。
怎么也没找到。但在书房里找到好多相册,从里面抽出十来张照片塞进包里。有她爸妈的、阿婆的、还有陈洁和金莲的,就是没有过去的彭嘉卉的照片。
司芃从三明岛上岸后,回过小楼,小楼的铁门上了锁,她趁夜里爬进去看。发现里面被搬空了。阿婆的瓷器和绣品、妈妈的书籍和连衣裙,全都不见了。就连电视柜下整整四个抽屉的光碟和相册,都不见了。若是小偷,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拿。
她蜷着双腿坐在客厅地板上,过一会儿,发现窗帘遮盖的地板上露出纸片的一角。拿过来一看,便是她妈弯腰哄她的照片。一看就知道,不是阿婆喜欢的照片。
她阿婆喜欢的照片,首先要有观赏性很强的背景,比如说花、或是油画。其次人物呢,必须正面朝着镜头笑,眼睛要大,笑容要温柔。
大把的好照片可以留,所以一个侧脸的女儿,一个撅着嘴的外孙女,就被随意地夹在相册之中,也就这么随意地,在搬迁过程中掉出来。躲过了被毁灭的命运。
司芃悄悄下到一楼客厅,鬼使神差打开电视柜下的抽屉查看,结果开关抽屉的声响惊动在保姆房里睡觉的婶婶。“外面谁啊。”
她赶紧起身走,身后已传来开房门的声音。她小跑步出客厅,右拐躲在墙角,然后绕到屋后,翻墙走了。婶婶走出来,瞧院子里空无一人,铁门也没有被开的痕迹,嘟囔一句回房间去了。
凯文跟上:“滑板呢?”
“没找到,翻东西把人吵醒了。”她把照片拿出来在凯文跟前晃一下,“拿了几张以前的照片。”
见凯文有点不信,她又说:“要不我报警前,给你点时间,你带走她?”
凯文停下不再走。司芃转身面对他说:“凯文,我不想骗你。我知道你帮我去见彭光辉,是向让我对陈洁手下留情一点。”
“你们是亲姐妹。”
“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觉得是。可我知道了,就再也不是。我能原谅的人或者事,我都已经原谅了。但是陈洁和她妈妈做的事,凯文你该明白,不在我原不原谅的范围里,那是上帝和法律的事。你不要再跟踪我了。”
未到六点,天已半黑。司芃沿着时间行走,车灯、路灯、店招牌,越亮越多,昏暝中像一朵朵炸开后马上快要熄掉的烟花。她打电话给凌彦齐,说马上赶过去见黄宗鸣。彭光辉为她打开窥探罪恶的窗口,这会儿她已顾不上是否还要躲着卢思薇。
在司芃忙着去见彭光辉的时间里,郭嘉卉也终于把十个亿的资金分别地转入“蓝宝”私募基金在香港和内地的多个证券账户。
忙了整整两天,到这会她才想起黄宗鸣来,赶紧打电话,“uncle,晚上一起吃饭吧。”不管彭嘉卉知不知道真相,到底想干什么,这签了字的七个亿,她必须拽在手里。
黄宗鸣说:“你不在曼达吗?我这边还有点事,过去太远了点。”为了让人对他出差的事情深信不疑,他接受了天海法务部门几个月前的邀请,针对国内企业这几年来越来越多的海外并购,来给年轻的同行们上两天培训课。
“请uncle吃饭,当然是我来找uncle,已经在路上了。如果你忙,就在酒店餐厅吃好了。”
黄宗鸣本想再拒绝,可转念一想他来S市都三天了,公务繁忙到不和这位世侄女见面,更让人起疑心,于是点头答应。更衣前再打电话给凌彦齐:“嘉卉今晚约我吃晚餐,我必须去,一不让她起疑心,二也是再探探虚实。她会来酒店,所以你和司芃今晚都先别过来,明天上午再见。”
凌彦齐只好通知司芃,司芃望着飞驰向后的路灯:“那我还过不过来?”
“你当然要过来啊,和我在一起。”
“好,你去永安花园吧。”蔡昆回去后,也给司芃打电话,说今天是孙莹莹的生日,盛姐弄了个火锅,问她要不要过去吃。她刚刚回绝了。
载着她的出租车已驶入这片茫茫黑夜,太阳的余温毫无踪迹,司机未关窗,风被全速前行的车裹着,刮得更猛更烈。司芃的头发已被吹成鸟窝,吹得她那受了伤的半张脸生疼。她从包里拿出围巾,像秋菊一样裹着这头乱发和脸蛋。
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和孙莹莹一起去吃火锅。大堂里袅袅升起的烟,把一切热闹喧嚣都罩得云山雾水。一年时间,足够物是人非。
凌彦齐在楼下等她。等她走近,脸上的笑果然凝住。“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不想要人细看她脸上的伤,司芃扭头朝楼梯上走。
凌彦齐揪着她手:“你干什么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你总是这样莽撞,……”
“没有莽撞,”司芃打断他,“我很惜命的。”她想起阿婆、妈妈和彭光辉最后的容貌,她以往从未想过每个人都会走向那一刻,现在骤然一想有些害怕。“真的,我会惜命的。”
凌彦齐不忍再责备她,牵着手上了楼。一推开门两人便见狭小的客厅内挤满人,比前几天回司芃宿舍见到的人还多一倍。
不止孙莹莹、蔡昆和盛姐母子,有中午还和她在金隅疗养院的三个健身房小哥,还有咖啡店的小关,还有两个以前和孙莹莹玩得来的小姐妹。沙发边立着两个新生儿礼盒和一篮子水果,应该就是她们带来的。
火锅汤底已煮好,热气沸腾中,寿星孙莹莹朝他们撅嘴,“就等你们了。”她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家居服,虽然俗气,但在灯光的荡漾下,脸上也有点红扑扑的颜色,精神比之前好多了。司芃问:“孩子呢?”
“在里面睡觉。”
陈雨菲说:“凌叔叔,你快过来坐。”
大家把屁股下的凳子挪得再靠近一点,给他们空出两个位来,司芃坐在陈雨菲身边,拍她脑袋。“为什么你不叫我?学费谁给你交的?”
“当然是凌叔叔啦,你哪有钱。”陈雨菲白她一眼。
大家都笑。凌彦齐识趣地没问丁国聪的事,只说司芃没和他说,是来莹莹家吃饭庆生,所以什么礼物也没带。
孙莹莹接了话:“你要带什么礼物,你认我女儿做干女儿就成。”
凌彦齐一怔,他不是不想认干女儿,而是觉得认或不认,没有多大意义。
“跟你开玩笑的。我觉得啊,人最不能交什么朋友,穷朋友。穷太受罪了,对不对?穷朋友个个都是想钱想疯了的事儿逼。”
凌彦齐连忙摆手,要辩解。
孙莹莹不给他机会说话,她接着说:“司芃有了你这个超级富二代,可也没抛弃我们。”她起身倒杯可乐,“我们这儿谁都知道司芃没钱,是个漏财的主,漏的都是你的钱。难为你不介意,今天还愿意坐在这里。你能不嫌弃我,就已经很看得起我了。本来哪,大恩不言谢,但我这种没本事的人,怕是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忙,所以脸皮厚一点,这个谢字早说早好。我以可乐代酒,谢谢你们这样帮我。”她一口喝完,可乐有点凉,碳酸味一直往嗓口冒,她忍住打嗝声,“希望你一直守着司芃,你知道的,她有多好。”
说到最后,她已哽咽。大家都有些沉默。陈雨菲笑着说:“莹莹阿姨,你这番话说得比我们校长都好,来,我跟你干一个。”
她人小鬼大,站起身来,整杯可乐也是一口闷。现在她的生活过得差了,巴不得顿顿都能喝这么甜的东西。盛姐看着她:“这劲头,真是好像你爸爸。”
“像我爸做什么?没用,还是好好念书有用。”她朝隔几个位子,默不作声烫肉吃的男孩吼道:“吃完饭教我做作业,听到没有!”
盛姐的大儿子懒得理她,碗里夹够菜了,跑去客厅和弟弟一起看动画片。
这顿喧嚣的火锅吃完,出门便感觉到冷风。凌彦齐问:“我们去哪儿?”
“随便走走。”
“丁国聪不要她们了?”
“嗯。对了,”司芃想起来,“她们还欠明瑞二十万的费用,可我已经没钱了。”
“那张一百万的支票呢?”
“不知道孙莹莹会有这么大麻烦,捐了。”
既然知道她也是个混日子的二世祖,凌彦齐更不奇怪她的举动。“你想气死我妈。”
“她太凶太霸道了,我帮她做点好事,有什么不对?”司芃耸肩摊手,“有四个小孩,不,四个家庭哎,会念她好,保佑她长命百岁。”
司芃总是这副“拿你妈没办法”的神情,莫名让凌彦齐觉得好笑。他摸摸鼻子,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卡递给她,“交个底吧,大慈善家。这是我的工资卡,也是我目前唯一的卡,里面只有七十来万吧,反正不到八十。我本来打算把它当作我俩去新加坡的启动资金,刚开始总会艰难一些。现在给你,随你怎么安排。”
司芃把卡拿过去,脸上是狐疑的神色:“真只有八十了?”
“不到八十。”
“你妈断你经济来源了?”
“她没断,但她不许我买那栋房子,就没必要再接她的钱。这是我的工资,应得的。”
“你回去吧。”司芃把卡放在他胸口上。凌彦齐低头看一眼,双手扔插在裤兜里。“不回,除非她接纳你。”
“接纳?别异想天开了,凌彦齐。就算我回去继承了我妈的遗产,你妈也不会喜欢我。”她交往了两个男朋友,和他们的妈妈第一次见面,何止是不愉快。她们都动手打了她。
见凌彦齐脸色难看了几秒,司芃转换了话题:“你没告诉你妈,我和陈洁的恩怨纠葛?”
“要是知道儿媳妇是假的,她会火冒三丈。怕她捣乱,明天报案后再说。如果她不肯向你道歉,真正地接纳你,那我带你走好了。”
“不和你私奔。”司芃将银行卡塞进他兜里,“这点钱还是你做安排好了。要不,你去找那个周医生商量下,明瑞的钱先欠着吧。等我和陈洁的事了了,也就还了。”
凌彦齐根本没听她后面的话:“私奔?你不会到现在都没意识到,法律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听他口吻似乎很确定,司芃有些开心:“不是陈洁?”
“她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凌彦齐仰望头顶,这栋老式的居民楼,每一层每一户都亮了灯。这个时候还能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闻到呛鼻的花椒味道。一个异乡人在这个城市生存有多不易,还好他能遇见一个人,组建一个家庭,还能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在烧热的油里撒上家乡的味道。
“司芃,我不会拿那张纸来束缚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们认识交往不过一年时间,但是给我的变化,……,太大了,我没办法再一个人过了。我想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