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遗物
时光似流水不可待,往事如落花不可追。好在蹉跎的时光未必全是白费,它塑造了今日的我。尽管还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但我已清楚知道,自怨自艾的情绪全都不必有,有人爱我。我的心只停留在那些值得的人,值得的事情上。
——司芃日记
“我都明白,那小芃,你也能明白我一开始叫你司小姐的心情?”
黄宗鸣牵她手到餐桌边坐下:“陈洁能骗到这么多遗产,有我的错,所以我的心情好纠结,一方面想补偿你这么多年来受的伤害,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件事情太主动。希望你不要怪我,……”
“uncle,我怎么会怪你,我妈能有你这样真诚的朋友,我感谢都来不及。”
黄宗鸣咳嗽两声,掩盖脸上的异样,从他那个永不离手的公文包里翻出文件:“刚刚你爸爸签了他的遗嘱。这次曼达股份转让的全部价款,还有他名下的股票基金、银行理财、现金以及不动产,全部由你继承。”
司芃接过一看:“我爸除了曼达,也没什么钱嘛。”说完一愣,看来金钱的魅力真是无穷,不知不觉间她就改口了,“要是陈洁没死,他不一定想卖掉曼达。”
“如果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他也有要求,这些遗产不能由你直接掌控,他全权委托我设立信托遗产基金,等回新加坡,我就会办这个事情。”
“又是信托。”司芃往椅背一靠,只要一信托,再有钱的亿万富翁,都会被他们管穷。
“还有些东西给你看。”黄宗命拿出来一个很旧的黄色文件夹,“香港警方配合内地警方行动,搜查香港曼达的办公场所,找出来这个。”
打开文件夹,拉出一沓资料。司芃一张张翻:“都是我妈在香港看病时的费用单,还有,”她翻出来一份,郭兰因和FG签订的DNA保管协议。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十来页都用繁体字写着各种代办和已办事项。
黄宗鸣帮她翻到倒数第二页:
需联系本港各间亲子鉴定中心,咨询是否有保管血液或是DNA的业务,了解保存期多久,费用几许,下午必须和郭董汇报。
选定FG公司,可以单独保存DNA,保存期十年,费用港元每年三万六。
倒数第一页:
郭董病情恶化,可能等不及黄律师来,已联系FG。
下午抽血,全程跟踪。
郭董交代,此事不需和司太太、彭小姐说,协议另找时机交给黄律师。旁边有一串号码。
看完后,司芃擡头看黄宗鸣。
黄宗鸣点头:“是你妈在香港的助理。”
“那她为什么没有给你?”
“等你妈一走,金莲马上找借口开除她,且不许她带走任何与工作相关的物品。她便把这个留给财务部一个关系不错的女员工,说是郭董的私人物品,不许他人随意翻阅,后来财务部这位员工也辞职,这个就根本没交接,一直收在财务部门的柜子里,暗无天日,封皮都变黄了,才被警察翻出来。”
司芃打开那份保管协议看,看着看着觉得索然无味。她妈在人生的最后拜托这个拜托那个,却偏偏什么话也不留给她。甚至她走时,司芃都没在身边陪着,是有人来学校通知,接她去医院。
那天下午车窗外是阴绵不断的雨,一盏盏红色的车灯在雨雾里氤氲。司芃印象里,两地之间从未有过那么长的车龙。她花了四个小时才到医院。妈妈的面庞和手指,如那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一般冰冷僵硬。
黄宗鸣拍拍她的手背:“一切都过去了,别想了。”他变魔法似的拿出好多东西来,“这是结婚时的婚戒,这本房产证以及跑车,是卢思薇的赠与。”
“那不要还给她吗?”
“我已经问过卢主席了,她说能要回来的,都给你。”
“哦。”司芃摸到车钥匙,黄宗鸣突然想起某人的警告,又把车钥匙拿回去:“忘了,忘了,你现在是郭嘉卉,原来的那本驾照是要吊销的。彦齐说过,在你没有取得合法的驾照前,不能给你开车,也不能给你买车。”
“那这个呢?”司芃白他一眼,摸到一个冰凉的檀木盒子。
“你外婆的婚戒。”
司芃打开一看,不由得发出赞叹:“好漂亮。”她把戒指拿出来,戴在手上,手往灯光的方向扬起,这颗枕型切割的宝石即刻反射令人心醉的光芒,绿得浓郁、透彻。怪不得人会为财富迷失。
黄宗鸣不放心地提醒她:“这些东西,你要好好收着,别丢了。至于那些资金,因为陈洁参与天海的股价操纵案,可能要下个星期才能查清。”
司芃没听,把戒指取下放入盒中。她的阿婆和妈妈,都留了好多东西给她,普通人一辈子都奢求不到的东西。如今她的爸爸也郑重其事将遗嘱立下。当那些爱她的人,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个个死去,她就会越来越富有。她把盒子盖好,上楼去看彭光辉。
彭光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见她走过去,拍拍床沿:“彦齐去哪儿了?还不回来。”
司芃坐在他身边:“我不知道。”
“要看牢一点,别让人有丁点心猿意马的念头。”
“嗯。”司芃点头,“uncle说你要回高州?”
“正好曼达卖了,无事一身轻,回老家,过两年舒坦日子。”
“跟我去新加坡不好吗?你在那边也生活过很多年。”
“不了。你离开新加坡时还很小,那里对你来说,是个全新的地方。我是个过去的人,就不要在你崭新的生活里出现了。”彭光辉早就不指望他们还能回到过去的父女情深。
飞机在清晨的五点二十五分,准时到达樟宜机场。凌彦齐睡眼惺忪,赶着下飞机出机场,搭计程车去往巴德申山的公寓。
他困得很,但怕一眯眼就错过时间,索性不睡。冲凉洗漱修容,换上一套干净笔挺的双排扣条纹西装,在客厅里等到天明。天光刚洒到露台,他便驱车前往CaldecottHill的山顶大宅。
徐瑞德不在,接待的是一位新面孔,新加坡常见的东南亚混血华裔。一听说他是凌彦齐——国内那位小姐的先生,马上把他请到内室。
“请您稍等,老爷还没起床,我去禀报。”
要起床、还要穿衣洗漱,人老了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凌彦齐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楼梯上很快便传来脚步声:“先生,老爷在卧房等。”
凌彦齐还没到过这栋大宅的二楼。走进卧室,看见郭义谦半靠在枕头上,站在门口微微弯腰:“爷爷,早。”
“早。”工人拿水给郭义谦喝,他指指密闭的窗帘,“开点窗。”
窗帘拉开,橙色的光洒进来几缕,他再朝凌彦齐招手:“过来坐,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凌彦齐坐在床侧的沙发里,心虚地摸摸鼻子。他以为,像郭义谦这种常年高负荷工作的人,即便退休了,也是早起早睡、好好锻炼、争取活一百岁的典范。没想到,天都亮了,他还睡在床上。
郭义谦看他神情:“一个人,连夜过来的?”昨天下午徐瑞德还给他打过电话,没有提过这件事。
“嗯。”凌彦齐点头,“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只是,”他把相片放在柔软的真丝提花被面上,“上次爷爷拿着照片,和我分享好多外母以前的事,今天我也有些事,想和爷爷分享。”
郭义谦瞥他一眼,伸手拿过床头柜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好啊,我很乐意听。”
凌彦齐递过去第一张:“这是小楼,和爷爷三十多年前住过的,是不是不一样了?”
郭义谦捧在手里仔细看:“你要不说,不一定能认出来。原来外面贴的是砖,一楼外面是米白色,二楼外面是红砖色,现在都刷白了。阿琼回去后,重新装的?”
“不是。姑婆回去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清洗过一次。”
“要拆了?”
“嗯,定安村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凌彦齐递过第二张照片,“这是一间叫旧日时光的咖啡馆,就在小楼对面,半年前也关门了。”
“旧日时光?嘉卉,在这里面打工?”
凌彦齐点点头,递过第三张:“那个时候刚认识她,以为她一天到晚看着小楼,是想看我。”
郭义谦手指在空中指他两下:“自作多情。”
照片中,司芃抱胸倚在咖啡店外的花架上,头偏着,面容不是很清楚,像是放大后的模糊照,他再问:“你偷拍的?”
“嗯。”凌彦齐诚实地回答,“觉得她很神秘。那间咖啡店的生意很差,每次我去,都没第二个顾客。她要是喜欢咖啡师这份工作,可以换一个更好的地方。可她哪儿都不去,宁愿天天在那儿守着,无聊地发呆。”
“她在咖啡店呆了几年?”
“11年十月份到今年的五月份。”
“四年多。”郭义谦叹道。遗传这个东西,真是该传的不传,不该传的一定传。小小年纪就和秀儿一样的倔脾气。
一方面,她在电话里朝他吼“你个老不死的”,另一方面,她并不知道陈洁冒充她和宗鸣联系上的事。她只知道,离家出走那么多天都没人去找她。郭义谦都可以想象,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像个可怜兮兮又不想认怂的小混蛋,悄悄地回去,巴巴地守着。
结果一守就是一千六百多个日夜,把对亲人还抱有的一点点希望,守成了绝望。难怪她在视频里不肯喊他。
“她以为我这个做外公的从来不去找她,对不对?”郭义谦握着照片的手在抖。
凌彦齐偷拍时正是初夏,司芃穿着敞口的无袖T恤,光溜溜的肩颈,独独两根锁骨突兀,凹陷处深得能放鸡蛋。她好瘦。瘦得让人能瞧见她没过好日子,瘦得让人怜惜。
“彭光辉那个混蛋,他怎么可以这样骗我,秀儿和兰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吗?嘉卉不是他女儿吗?他怎么也不回去看看!”
咒骂他人,也不能让郭义谦的自责减少几分。
“我以为秀儿一死,她就醒悟了,会好好呆在美国念书。而且秀儿生前让宗鸣把小楼的产权证拿回来,说这栋小楼要留给阿琼。阿琼退休后不肯接受赠与,说要买下来。你也知道你那姑婆,性格木讷倔强,最怕沾别人一点点光。买就买吧,反正是秀儿遗愿,你们卢家也不缺这点钱。这楼秀儿既然做了安排,与我无关,我又怎么会想回去看看。”
凌彦齐听后不发表意见,再递来一张照片:“她后来又搬回小楼。第一次见您,我说过姑婆腿骨折,有司家的孩子在照顾,就是司芃。”
郭义谦一听便发现问题:“你同时还跟那个假的在交往?这么花心?”
凌彦齐垂下头:“不是花心,是很软弱,没有责任心。我清楚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但我觉得……,想光明正大走下去,太难了,所以想那么过一天算一天。”
“她就这么纵容你?”
“是,我也在利用这种纵容。我自以为条件不错,以为她当时无处可去,只要我认定了她、缠着她,她就不会随便放弃我。所以我敢肆无忌惮和她坦白我有结婚的对象,最后还和陈洁举行婚礼。后来知道她是你的外孙女,我就特别庆幸,庆幸虽然我一路错,毫无担当,她仍对我不离不弃,即便我妈去找她,她也没有抛下我。她对我的爱,比我以为的要深得多,比我能给她的,也要深。”
这些话是凌彦齐第一次向外人道出。他想,这世间有多少的情侣,执着于彼此的对错,执着于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而他何其幸运,不需像阿婆和妈妈那样倾力付出,便能在她的心里占有一个位置。她可以抛下一切,但从不抛下心爱的人。
郭义谦有些意外他会有这番认识:“你今年二十七,还是二十八?”
“二十七。”
郭义谦点点头,闭上双眼想自己二十七岁在做什么。一面喜欢着秀儿,愿意对她情深不悔,一面和黄易明的女儿结婚。他那会可有像床前这位年轻人一样,会反省这种行为有何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