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评论,导致元家人记恨上他,那她罪过可就大了!
陈阳看着清音,和蔼地问:“不知道小清医生出自何人门下,这样的造诣实在是令我惭愧。”
清音正色道:“陈主任也不算误诊,只是因为当时老爷子的脉象确实沉脉为主,只能代表那个时刻的状况。”沉脉与浮脉本就是相互矛盾的脉象,几乎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病人身上,元老爷子这是特例。
“我叫清音,从小跟着家父学习中医。”
“哦?那令尊是……”
清音报出清老爷子的名讳,对方立马肃然起敬,“是老清啊,咱们当年一起开过会,他对中医的见解确实非常独到,造诣远在我之上。”
清音不知道清老爷子不仅在群众中声望高,原来在同行眼里,也是一位造诣高且谦虚的老好人,这样的好医生,没把真正的清家独门医术传下去,实在是可惜。
清音清楚的知道,自己虽然也会中医,但这是来自于后世的爷爷、正规的科班教育、综合医院的工作经验综合作用的“产物”,与清家这种完全靠家传的中医不一样,清老爷子能有这么高的声望,一定有其独到之处。以后,这样的中医将越来越少,怎么会不可惜呢?
等药的间隙,元卫国给几人各发了一支烟,唯独顾安婉拒,“谢谢。”
“顾同志真是好福气。”意有所指。
顾安也不接茬,握了握清音的手,“冷吗?”
“不冷,有暖气呢。”疗养院条件很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
“不知道今晚冒昧有没有耽误二位,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明天中午请贤伉俪吃顿便饭?”元卫国问顾安。
顾安看向清音。
“谢谢元经理好意,山长水远,以后再聚。”其实她是不喜欢跟这些个打官腔的上位者来往。
客气是客气,就是弯弯绕绕太多,她嫌麻烦。没一会儿,药煎好,给老爷子喝下去,清音又等了会儿,一直等到他出了一头大汗,很神奇的,居然就有了尿意。
很快,卫生间里传来清长畅快的小便声,清音彻底放心,“老爷子只要能畅快尿出来,明天继续再喝一剂,晚上可以复查一下尿常规,蛋白尿应该能缓解。”
要知道,老人家一直都有前列腺增生肥大的问题,上了年纪之后小便不畅是常态。像今天这种畅快的小便,本身就已经非常罕见!
但元经理还是有点不放心,怕她一走病情变化没人治得了,一脸犹豫。
“我知道元经理的担忧,但我在陈主任面前开方子纯粹是班门弄斧,有他在,您只管放心。”要走,当然要拉一把自己的同行,给他找回面子的机会。
像陈阳这样的大三甲主任,口碑都是成千上万张处方积累出来的,能挽回一分,也是莫大的功德。
陈阳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感激的冲她点点头,心说这小同志是真不错,这人情他记下了。
果然,第二天又喝了两剂药下去,元老爷子的水肿“莫名其妙”就消了,而更让京市医院大夫们匪夷所思的是,老爷子的高血压也不药而“愈”了,甚至连蛋白尿也由三个+变成一个+,到第三天再次复查的时候,蛋白尿直接转阴了!
这意味着,肾炎治愈了啊!
所有人围着陈阳问东问西,寻思中医咋就这么牛呢。元家人没说过一个不字,挽回了他的声誉,但当天在场的都知道,真正起效的是那个叫清音的医生的药,只是大家都要面子嘛,去问小年轻有点拉不下脸,不如问陈阳。
知道元老爷子的病情基本恢复了,清音也就不再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这个病初起看起来像是疑难杂症,但自己把脉时机找得好,正好找到了他的浮脉,从而发现了可以治肺以治肾的机会,这就不算疑难,毕竟药还没下去清音就已经预料到结果了。
她现在忙的是别的事,自从进入三月份后,天气渐渐回暖,诊室里的小孩却好像越来越多了。
“以前虽说每天都有小孩来看病,可也没最近这么多啊,今天光小孩就看了二十几个。”李姐疑惑地说。
张姐翻了翻清音的门诊日志,点点头,“是28个。”基本就没停歇过。
“还都是发烧,这会不会是传染病?”
清音倒是没急着否认,但也不好说,毕竟冬春之交就是感冒多发的季节,严重点流感啥的,孩子抵抗力低,上课又免不了聚集,课间玩耍不同班级又容易交叉接触,会集中爆发一段时间也是正常,要说共性,暂时还没发现,也不好就急着上报说是传染病。
但清音也不会掉以轻心,“雪梅拿着单子,待会儿去抬一箱口罩过来,你抬不动去保卫科叫人帮忙,张姐待会儿多买几块肥皂回来,咱们每天多洗几次手,尤其你们家里有孩子老人的,要做好防护。”
大家连忙答应下来。幸好清音自己平时都戴着口罩,诊室也要每天打开门窗通风散气,不然搞不好她自己就先发起来了。
清音想着,下班到家还是跟顾安和顾妈妈秦嫂子玉应春等人交代一声,最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家里小孩也别乱跑。
谁知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大家伙叫她:“清音下班啦,赶紧的,你家里有客人呐!”
“给你们家送了好多东西呢,快回去看看。”
清音一头雾水,走近一看,居然是元卫国和顾妈妈正坐在家门口喝茶,茶叶还是顾妈妈从缸子底上掏出来的碎末末,已经接近于粉末状态了,一泡就飘得整个杯子都是。
元卫国却并未嫌弃,面不改色的喝了两口,“清医生下班了,我又冒昧打扰了。”
“元经理客气了,老爷子身体怎么样?”清音一面洗手,一面聊了几句,知道他恢复得好,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你别嫌弃。”元卫国说了几句,起身告辞,他之所以等到现在,单纯是顾妈妈说清音不在家她做不了主,他其实外头事情还忙,今晚还要连夜上京市。
等人一走,清音看着两大箱子的罐头发愁。
全是能长期储存的罐头,最上面一层是纯火腿肉做的罐头,中间是牛尾汤罐头和茄汁沙丁鱼罐头,最底下则是豆豉鲮鱼罐头和红烧带鱼罐头……都是石兰省压根买不到,必须拿侨汇券才能买到的稀罕货!
清音眨巴眨巴眼,“这么多……”可怎么吃。
她没想到,元家居然这么大方,说句不太恰当的比喻,她也没想到元老爷子的“尿”这么值钱。
不过,既然是送自己的,就大大方方拿着就是,不必太过拘束。清音打开一个红烧带鱼的,让顾妈妈来尝尝。
顾大妈吃了一口,甜甜的,香香的,还有股鱼的鲜味,“嗯嗯,好吃!”
“行,那您拿着吃吧,我不爱吃带鱼,我尝尝别的。”
顾大妈捧着罐头,出门,首先拐去玉应春那边,给小菊挖了两块,让她慢慢吃,又去前院,悄悄给小海花两块,让她躲着吃,别让姥姥和哥哥看见。
小姑娘一连说了两声“谢谢顾奶奶”,抱着就吱吱吱的啃起来,还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防着忽然来抢的哥哥,真是又惊险又刺激。
顾大妈分了一圈,这才回到游廊,搬个小板凳坐着。
这里可是整个大院的必经之路,无论上下班的还是饭后消食的,都从这里过。
“哎哟老姐姐,你这捧的撒子哟?”这是老家在西南一带的李大妈。
顾大妈故意把罐头瓶子举得高高的,“别人送我儿媳妇的,带鱼罐头。”
“鱼肉还能做罐头嗦?我在川渝愣么多年啷个没听嗦嘞!”
“哎呀可不是嘛,这还是海里的鱼呢,罐头一装,鲜得很,就跟活的一样。”顾大妈很有技巧的用筷子头蘸了一丢丢鱼肉渣,舔了舔,一边陶醉一边叫真鲜。
这不,旁边的老太太们眼睛都直了,本来石兰省的鱼就很少,这刚开春能吃上一口鱼肉那真是比啥都香。
“这种好东西都要票吧?”有人不服气,“那得啥样的人能有这么多票?”
顾大妈正寻思要怎么把话引到这上头来呢,此时两个眼睛亮得就像一百瓦的大灯泡,“一般人那肯定是要票的,但咱们家音音能耐啊,京市的大领导听说她医术好,求着她给看病,就那么把把脉,说几句话开个方子,人家就送了好几大箱子罐头!”
清音简直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绝世神医呢……不过,她也没拆穿。
顾妈妈之所以这么一反常态的嘚瑟,是前几天柳老太自找没趣,说清音再厉害又怎样,还不就只是一个助理医师,她家红梅可是副主任,比清音高三个头呢。
老太太这不就记住了,故意夸大也要夸大一下清音的医术。
但罐头是真多,每种罐头都有三十瓶左右,光靠他们仨吃到明年也吃不完啊。
“你们吃不完的话,我拿糖票跟你们换咋样?”赵大妈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接口问。
“我拿肉票,我家小孙子还没吃过鱼肉罐头,我换两个给他尝尝味儿。”
“我拿肥皂,我闺女在肥皂厂。”
“那我用毛巾,我家毛巾多,我儿子在毛巾厂烧锅炉。”
……
好嘛,清音一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反正他们也吃不完,放过期了也是浪费,各种票据和毛巾肥皂又正好是刚需,换来手里也用得上。
当天晚上,留够自家吃的和给亲朋好友送的,清音把所有罐头全换成了能用的票据,顾安回来听说后,脑筋一转,“咱们再换点鸡蛋和老母鸡回来吧,其余的换成钱。”
清音看着有些票都快到期了,是邻居们一整年都舍不得用的,于是答应。
第二天晚上,顾安就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刚子,“上次的法子还记着不?”
刚子看着眼花缭乱的票据连连点头,“哥你就放心吧,我做梦都还想着上次的美事,你现在不方便出面,我去换。”
“我知道安子哥是体恤我没工作,上次赚的钱我还没花完呢,这次我不要钱。”
顾安轻咳一声,“少废话,赶紧把东西换了,攒点钱娶媳妇。”
“可我这样的,谁愿意嫁给我?”刚子气闷的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想起安子哥现在不怎么抽烟,又把烟头摁灭,纸烟继续放桌上。
自己有了稳定工作,顾安自然也不会忘记自己兄弟,只是刚子目前手里除了有两间大房子其它一无所有,在城里想娶媳妇儿,最基本的就得有份工作,他自从那次跟人打架被厂里开除后,想要再进厂是很难了。
“不行你就先帮我做点事,帮我找个人,杨六。”自从京市回来后,顾安一直在找,但因为每天都要应卯上班,没以前自由,效率确实也不高。
“行,哥你说,怎么个情况,我听着。”
最后,顾安揣着兜离开,走到河边,春天河水早已解封,流水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坐着听了会儿,发了会儿呆,最终起身拍了拍屁股,开始往家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刚走到胡同口,忽然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李科长正骑着自行车从远处来,看见他顿时眼睛一亮:“顾安,安子!”
顾安立马收起脸上的深沉,换上一副笑模样:“哟,李科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你小子,别给我贫,走,有人找你。”他也没把车子停下,顾安让他坐后面,自己骑上,登得像两个风火轮。
“哎呀,这年轻就是好啊,骑个自行车都像开小汽车,我是老咯,骑一会儿就腰酸腿疼的。”
“看您说的,要不是怕您生气我平时都想叫您李哥,老什么老。”
“你小子,嘴真贫。对了,这次来找你的人好像是京市那边的,连夜直接找到厂里来,看介绍信说是啥外事部门的,你跟他们咋攀上关系的?”
顾安心里怔了怔,面上却很平淡,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就把上次去接陈老的火车上,解救一个华裔女孩的事给说了。要是普通女孩,这事过了也就过了,但是外宾,关系就有点复杂,与其等着厂里被动知道,不如现在主动说。
李科长沉默半晌,“你小子也不知道是说你走运还是倒霉。”啥事都能让他遇上,还偏偏都立了功。
“不过,能解救外宾,你本事不小嘛,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说一声?”
顾安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李哥你就跟他们瞎起哄吧,什么解救,我就是帮了个小忙,正好清音也在,她是医生,她先看出不对劲才跟我说的,再说回来路上一直陪着陈老,精神高度集中,一下子就把这事忘了。”
李科长于是没有再深究,到了厂门口,“待会儿好好表现,要展示出咱们书钢人的热情善良和积极向上。”
“收到!”
顾安来到厂办门口,李科长没有跟进去,他敲了敲门。
里头除了刘副厂长还坐着两个中年人,两个都是非常普通的干部装,甚至还没刘副厂长身上的新。
“来了,两位领导,介绍一下,这小伙子就是我们厂的顾安同志。”
“顾安同志,你好你好,终于找到你了!”其中那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起身,冲他握手,“介绍一下,叫我刘同志就行,找你可真不好找啊。”
当时,那名外事部门的工作人员软磨硬泡清音和顾安也只留下书钢的厂名,那年轻人报上去,上面还有点生气,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不把当事人的身份问清楚!正好最近单位有来书城办事的,就一并把锦旗给送来,可到了书钢,他们不知道顾安的名字,只能说出哪天乘坐哪趟火车上京,厂里又根据这个时间去排查,才发现原来是顾安。
“年轻同志,做了好事也不留名,可真难煞我也。”刘同志笑着拍了拍顾安的肩膀。
刘副厂长也跟着打圆场笑哈哈,他别的不说,对顾安清音小两口那真是一百分的欣赏,平时在厂里积极表现任劳任怨也就罢了,出差路上还能顺带解救个外宾,这都是什么样的担当,什么样的正直,什么样的……咳咳,还得是书钢这片沃土啊!
刘同志夸了几句,双手奉上锦旗,“这是我们单位代表国家,代表人民对你的奖赏。”
顾安站直了身子,敬礼:“谢谢领导!感谢国家,感谢人民信任,顾安不辱使命!”
刘副厂长赶紧让厂办的“咔嚓咔嚓”拍几张照,把顾安那精神样给拍下来,又跟两位外事部门的领导合了个影,最后因为时间耽搁太久,就说去小食堂吃顿便饭。
结果那俩人都说不吃了,还有事要办,跟顾同志说几句话就走,刘副厂长忙知趣的带着人先走,把厂办钥匙留给顾安,让他最后送走领导之后把门锁一下。
奇怪的是,那名送锦旗的刘同志也出门了,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顾安和全程没说过一句话的那名中年人。
中年人身高一米七二左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上稍微有点风霜感,眼角下垂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干部形象,但当他抬眼,顾安就发现,他的眼睛里有种很隐蔽,很含蓄的光芒。
“认识一下,我叫何进步。”男人伸手。
顾安虽然不知道他要跟自己单独说什么,但也伸出右手和他握上,而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发现男人食指和虎口的老茧非常粗,非常厚。
这个部位,他想起哥哥曾说的,经常用枪的人,食指和虎口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还有异于常人的老茧。
电光火石间,他在猜这个何进步的身份。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目前任职于中央调查部,是一局的局长。”
顾安心头一跳,嘴上叫了声“何局长”,心里却无法平静——
中央调查部,简称中调部,这是目前龙国最顶尖最高级最神秘的情报组织,主要从事的就是情报收集和反间谍活动,虽然不知道里面的几局几局是怎么区分的,但他知道,能当上局长肯定不是等闲之辈,难怪刚才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在适当的时候,学会伪装,是他们的必备技能。
“相信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找你。”何进步指了指椅子,“坐下说吧。”
原来,中调部在各地方省市都有分支机构,石兰省这边注意到顾安其实很早了,早在去年他帮助抓获化肥厂间谍窝子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号功臣人物的存在,他们也去找过瞿建军,想把这个人才挖过来,但瞿建军为了践行对战友的承诺,一直没松口。
后来顾安从头到尾自主调查到童童的下落,知道医院,救出童童,又间接帮他们抓到两名隐藏多年的R国间谍,因为陈老的身份特殊,不仅石兰省,连总部也注意到这个年轻人。
再后来就是这次火车解救外宾事件,虽然这一次没有间谍的参与,那两口子只是普通人贩子,但能解救外宾,这又是另一层含义了。
他的能耐,不仅石兰省注意到,就连一局的何进步也注意到了,然后详细调查此人的背景之后,他跟着外事部门的人过来,实地考察了一番,这才露出自己的来意。
“我代表全体同仁,邀请你加入中调部,你愿意吗?”
顾安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双中年人的眼睛,却给人一种很睿智的感觉。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调查你哥哥的事,首先对你哥哥的事,我表示很抱歉。”正是因为调查到顾全的事,局里有人不赞成,觉得顾全一个企图出卖国家的叛徒,他的弟弟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但何进步多方考察之后,还是决定把他招致麾下,而今天的见面也证实了他的想法没错。
“如果我加入你们的组织,我能得到什么?”顾安干脆也摊牌了,大咧咧坐到板凳上,看着对方的眼睛。
“最起码,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条有关你哥哥的线索。”
顾安的眸光闪了闪,但他依然很平静,“哦?”
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要信,以前瞿建军也说会帮他,能给他提供便利,结果交上去的申请至今还被压着。以前他也觉得自己要是一步步往上走,说不定也能拿到话语权,能重启调查,可事实证明,太慢了。
一年了,他依然只是一个保卫科干部,连门都没摸着,哥哥的事情过去太久,真相只会越来越模糊。
“这张照片你应该还没见过吧?”何进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
上面是依次排开的几样东西,有军官证,军用水壶,日记本,信件,和……一本鹰国护照。
顾安的眼睛闪了闪,从军用水壶判断出,这几样东西都是哥哥生前用的,他还记得自己看见那把水壶实在太喜欢太稀罕了,还在壶身左边的位置刻了个小小的顾字,哥哥知道后也没发火,只是笑着说他像小狗撒尿,是不是要把他所有东西都标记一遍。
当时只道是寻常,谁能想哥哥就是带着这把水壶军旅多年,后来哥哥在来信中说,让父母弟弟不要挂念他,他每次看见这把水壶,摸到上面的“小狗记号”就知道,家人一直惦记着他,他一定会平安归来云云……
顾安的眼睛红了。
“我知道你去过潘家园老胡那里问护照的事,但这本护照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它在紫外灯下是红色的。”
“假的?”
“对,当时给你哥哥定罪的证物中就有这本护照,只是那时候我们眼界窄,没能区分出真伪。”
顾安手背青筋直跳,几乎是咬着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所以,你们就凭这个假护照给他定罪了?”
“你哥的案子,当年是三局协助在办,护照并不是唯一证物,还有他与敌国来往的信件,日记本里的内容,水壶里装的都是从军车里偷的汽油……护照只是一个佐证,我希望你来跟着我们干,一是你这样的人才我们需要,二是我希望给你平台,你有能耐还你哥清白,你哥应该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顾安眸光下垂,看着自己的脚尖。
难怪,自从在刘胖子那里找到那两本护照之后,他就隐隐有种预感,会跟哥哥的事有关,原来哥哥被冤枉的“证物”里,居然也有一本同样的假护照,那么只要找到造假的人,就能顺藤摸瓜……冥冥之中,哥哥好像一直在指引他靠近真相。
他从来不信心有灵犀那一套,但这一次,从看见护照的那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哥哥,直到走到这一步,都在告诉他,他的方向没错。
“加入我们,你的身份是保密的,对外仍是书钢保卫科干事,不影响你的进步和升职,但你需要对身边所有人,包括你的母亲和妻子保密,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刀尖上行走,一旦泄露,她们的人身安全谁也保护不了。”
“现在的中调部只是情报机构,但有消息,未来十年之内,我们会与多个部门进行合并,成为一个专门维护国家主权和利益的部门,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再对你的工作进行调动。当然,你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享受中调部待遇津贴,这是由部里直接发放的,不经过你们单位。”
“有了我们的工作许可,你将来出行和调查都会更方便,在需要的时候将会得到各部门的协助配合。”
顾安低着头,钱不钱的无所谓,但加入这个部门,他或许真的能更方便,更接近真相!
“好。”
何进步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你想清楚。”
“从此你所做的事将无人知晓,你所立的功劳将无人鼓掌,甚至连你的枕边人都不知道,而你随时随刻有牺牲的风险,甚至就是牺牲了,也不能对外公布你的身份……你想好了吗?”
顾安牵了牵嘴角,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理解哥哥的牺牲了。
使命和信仰,比生命还重要。沿着哥哥的脚印,是他的荣幸。
“想好了,我自愿加入。”
“隐蔽战线欢迎你,顾安同志。”何进步使劲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手续会有人帮你办理,接下来的时间,你需要不断丰富自己的理论知识,提高道德文化修养,随时为任务做好准备。”
顾安点点头,“我需要学习哪些方面的理论知识?”
何进步笑了笑,“你目前已有的就很不错,但你似乎不懂外语,这块短板需要……”
“好。”
“战友,合作愉快。”何进步抱了抱他,“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我的战友。”
顾安总觉得这句话挺不吉利的,但他一大男人,不信这套神神鬼鬼的,大咧咧地说:“不会,将来为我哥平.反的时候,我会亲自对你说声谢谢。”
何进步哈哈大笑两声,然后出门,带着刘同志离开。
这一晚的对话,顾安烂在了肚子里,而先行离开的刘副厂长也没多想,他只当是两位领导格外欣赏顾安,想跟他多聊两句。
回到家,清音见顾安脸上的神色好像又不一样了,“你今天怎么了?”
“上次林露西的事,有人给我们送锦旗来了,我一个人领的。”
“他们也不嫌麻烦,你领了就行,反正都是你发现的不对劲。”
顾安看着她,忽然又有一瞬间的愧疚,何进步说的没错,他做的事一辈子也不能让清音知道,以后要是哪天出事了,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事没的,而她却还要背负着“寡妇”的身份痛苦的活下去……
顾安的心情微妙起来。
说后悔吧,为国效力的事,不后悔,但愧对清音是绝对的。
“对了,快试试新衣服。”清音从衣柜里抱出两件款式一样的羊绒大衣,“新衣服就是要趁着新鲜劲儿穿,不然跟旧衣服有啥区别。”
顾安眼睛一亮,这是那天试了但没买的衣服,他以为……
“我也买了一件,虽然天气暖了穿不了几天,但早晚穿还可以。”清音自己先套上,对着镜子照了照。
别说,是真的非常板正,非常有质感,一分钱一分货嘛,“这就叫情侣装。”
“情侣装……你们那边都这么叫的吗?”
“当然,这叫秀恩爱。”
清音上辈子不是喜欢秀恩爱的人,谈恋爱从不会发朋友圈,哪怕暗戳戳都不会,所以男友们一直觉得她不重视他们,可她是真的很不喜欢把自己的情感状态公之于众。
但现在,秀恩爱好像也不算坏事。
顾安笑起来,像个小傻子似的,“明天我们一起穿出门。”
“好。”
“明天你里面就穿那件米色的高领毛衣,我好像也有一件,等等我找找。”要不怎么说想搭配总能搭配出来呢,他都记不清自己哪一年的毛衣了,还真找出来。
清音嫌味儿大,抖了抖,晾到外面去,至少晾一夜吧,不然明天一穿自己走他旁边都是一股子陈味儿。
清音又找来剪刀,把吊牌和线头修剪干净,又小心翼翼将衣服挂起来,说着穿这种材质衣服的注意事项,因为这年头没有干洗技术,只能穿的时候特别注意一些,要真脏了,或者穿坏了,大不了再买一件,反正她有钱。
洗漱完,俩人躺在炕上,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清音看顾安总是有点出神,不由得奇怪:“喂,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顾安顿了顿,“没有。”
“不信,你这神情不对劲,我得检查检查。”清音故意挠他痒痒,正是血气方刚的俩人,闹着闹着就呼吸不稳。
清音的手像小蛇一般,在他身上四处点火,顾安克制着身体的极限,“别……”
“别什么?”
清音故意坏笑着,凑到他耳朵旁,轻轻的吹了两口气,她发现他的耳朵特别受不了这种,上次出门前,俩人也有点走火,她说等回来再说,算是一种答应,怎么今天这么稳?
可要说他稳吧,他又不是柳下惠,小安安都要按捺不住了。
顾安正在天人交战,一会儿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会儿是何进步说的话,连枕边人一辈子都不能知道他在做什么,自己要真跟清音有点什么,以后又出事的话,对她不公平……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本能。
“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清音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生气。
真的生气,以前每次一那啥急得像狗的是他,今天她主动了他倒是见鬼似的,这么怕……莫非,是身体有什么隐疾?
可清音记得自己无意间曾触碰过,肯定不是那个障碍啊。
这一夜,顾安直接没回来,清音生着气,也懒得管他,第二天天快亮他回来了,胡子拉碴的,手里拎着四根金灿灿的油条,还有两袋用塑料袋灌装的豆浆,居然还厚着脸皮要穿“情侣装”,清音懒得鸟他。
怎么着,姐就是这么好哄的人吗?说拒绝就拒绝,回来想和好就和好?
顾安是真厚脸皮,自己穿上不算,还跟个大太监似的,抱着大衣跟在她后面,“穿上吧?”
“披上吧?”
“待会儿我载你,风有点凉。”
清音都要被气笑了,“你是大太监啊?”
顾安脸都绿了。
“女人,敢怀疑我的能力?”
“不然呢,你昨晚跑啥?”清音从来就不是让自己生闷气的人,有什么她喜欢打直球,“你昨晚撇下我是几个意思?我会吃了你不成?”
顾安长叹一声,“不是,是我还没想清楚。”
好嘛,清音不知道说什么了,这种事情她其实是赞成无论男女都要想清楚的,精.虫上脑头脑发热就那几分钟,事后后悔也不是没可能。
虽然还有点生气,但清音还是穿上了情侣大衣,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一路上引得大家频频关注自不必说,本就是俊男靓女,又穿得那么体面,没人关注才奇怪。
刚到诊室坐下没多久,门口就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是一群小孩,“清阿姨。”
“哎。”清音洗了洗手,现在还没病人,她先过去张姐她们办公室,准备把油条吃掉,早上光顾着生气,早饭都忘记吃了。
“怎么,今天孩子们都不上学吗?”这个点儿正是上课的时间,怎么厂里还有这么多孩子在闲逛。
张姐和李姐都没来,白雪梅不太关注这些事,摇摇头。
倒是门口小孩听见,抢着说:“不上,我们学校放假啦!”
清音一愣,现在春季学期才开学没多久,非年非节的,怎么会放假?
“五年级有个人生病,老师说那是会传染的病,让咱们放假一个星期再去。”
有孩子很是期待地说:“要是天天都有传染病该多好啊,咱就能天天在家玩啦!”
清音在这孩子脑门上弹了一下,“胡说。”你们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网课吗。
倒是说起传染病,想起前几天忽然多起来的患儿和李姐的猜测,她很上心,连忙又问孩子们知不知道学校里多少人病了,生的什么病。
那可真是捅了鸭子窝了,几千只小鸭子嘎嘎嘎,说啥的都有,有的说病了几十个,有的说百个,还有的居然说已经有人死了,有的说是水痘,有的说是痄腮,还有的说是脑炎……当然,他们这些名词都是从大人们只言片语里截取来的。
足以想见,这事的消息来源有多混乱。
这些孩子都是厂子弟,书钢因为在城区,目前还没有设立单独的子弟学校,孩子都是就近的街道小学就读,而这年代的小学还没有校医。
清音此时也顾不上别的,赶紧三两嘴吃完油条和豆浆,直奔林莉的办公室。
“我听说学校里发生传染病了?”
林莉叠起报纸,“听谁说的?”
“就家属区那些孩子,听说停课一周呢。”
林莉把报纸整整齐齐放回抽屉里,“嗐,这些小屁孩。”
原来,放假是真,但传染病却是以讹传讹。就在前天,附近小学里有个学生发高烧,然后当天晚上两个腮帮子都肿起来,大人不知真假就说是得了痄腮,刚巧清音和林莉都不在,他们找不到人,路上也不知道遇到谁,就说看着像痄腮,回去用两片大葱叶子敷脸上就行。
“他们院里的邻居看见,也有样学样说是痄腮,有孩子的甭管有症状没症状都这么贴,第二天学校知道,也顺着他们的话,说是痄腮,一下子就停课了呗。”
清音:“……”
她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大乌龙。
要是在后世,怎么可能嘛,至少得先上医院看看再说,但想到还有那么多靠百度查症状就能给自己诊断出绝症的网民,似乎又说得通了。
任何年代都有缺乏医学常识的民众,甚至这样的群体才是大多数,只是后世因为医疗水平和医院的普及,使上医院这件事变得简单方便多了,而现在要上个医院,交通没那么方便不说,大家都怕花钱,自己觉得像什么病,只要看起来不是特别严重,就按老辈传下来的法子“治”。
说句难听点的,谁家没三五孩子,哪像后世的独生子女那么金贵?
“当时学校里就慌了,连忙给学生放假,生怕这病传开,结果我过去看,那孩子腮帮子又不鼓了,纯粹就是扁桃体发炎被家长看错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清音却笑不出来,这种事,第一次第二次可以说是虚晃一枪,万一第三次来真的呢?万一真爆发传染病怎么办?现在的人太缺乏医学常识了。
“主任,要不这样,咱们每个月抽空去学校做一场科普活动怎么样?”
“什么科普活动?”
清音掰着手指头,“您看啊,咱们国家现行管理的传染病种类,甲类乙类各是多少,都有哪些,而这些传染病都各自有什么特征,什么症状,什么危害,别说家长和学生,就连老师都不知道,这样的乌龙一次两次尚可,可狼来了的故事您也知道,万一哪天真的……”
传染病还得群防群治,而群防群治的基础,是群众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学工学农,咱们抽一个上午或者下午的时间,把全校师生聚集起来,一次讲解一两个病,一学期下来也能让大家知道十来种疾病不是?”
林莉一想也对,反正都不怎么学文化,那学点常识未尝不可。
“科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咱们也可以通过这类活动,加强与学校和老师的联系,将来要是再有类似情况发生,他们也能第一时间找到咱们,咨询咱们的意见,毕竟专业的事还是得听专业的人来做决定。”
像后世,要真有疑似传染病的病例出现,学校都是要先报告属地疾控部门,疾控再派下属医疗单位去现场核实情况,确认了才会采取相应的措施,现在这种动不动以讹传讹,一句话就搞得全校停课,真的很不科学。
林莉连连点头,“不错,你这主意不错,咱们基层医疗机构,本身就肩负这样的责任。”
“我还有个计划,等把传染病普及的差不多了,以后咱们也能尝试卫生常识进校园,像高年级的男女生,可以给他们分开讲讲生理发育常识,讲讲小女孩子怎么保护自己。”
这是上次小菊的事之后,清音就一直想做的,虽然小菊没受什么伤害,但由此想到的上辈子自己行医生涯中遇到的那个十三岁的怀孕女孩,她觉得生理卫生常识很重要。
这年代不像后世,每个孩子都会上网,能从网上获得这方面的知识,他们课本上不学,家长也羞于启齿,把一件本来很正常的事变得神神秘秘,欲盖弥彰。
越是这样,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越是好奇。
“那咱们有那么多时间吗?”
“没有可以挤啊,咱们卫生室的轮流去。”
“那雪梅和小张小李他们不是专业的,会不会……”
“那就要督促她们学习嘛。”清音胸有成竹地说,“咱们的知识也是学来的,她们既然要干这个行业,就要为此付出努力。”
其实她们三人已经在努力了,但清音觉得还是不够,跟后世自己在科室的努力比起来,用上班时间学点实用技术不叫努力,这叫份内工作。白雪梅在她的努力鞭策下,已经把护理学的专业课程自学完好几本了,就是张李二人,因为有家有口的,没这么多时间学习,但她们也没摆烂,该学的还是在学。
林莉看着她,叹口气。
秦振华说得对,这个女同志是有想法且有胆量付出的,这样的人才适合当领导,自己在她面前显得该强硬的时候太软弱,该婉转的时候又太生硬。
不过,都是为了卫生室好,她喜欢。
“行,这事我去沟通,你做好诊疗就行,有消息了通知你。”
晚上,顾妈妈听说以后要给学校里的小女孩子们做讲座,心里十分高兴,又把音音夸了一遍,“就该这样,当医生不仅要帮助生病的人,还要帮助没病的人,让他们少生病,少受伤害。”
她虽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心里明镜似的。
“对了,安子呢?今天又没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牺牲在了保家卫国的明线上,一个也义无反顾的加入了隐秘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