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那晚之后,顾安又接连出去了几次,但都是下班之后,反正他以前也经常这样,倒是没人说什么。
清音也没时间替他担心,自从他的腹部的伤口养好后,清音就开始报名林莉说的师承制考执业医的事,她早早的把材料准备好,等开始报名第一天立马将材料递交到区卫生局。
即使不用秦振华打招呼,她也是符合政策条件的,局里审批通过后,层层上报到了市里,市里最终审核通过后,筛掉一些简历造假的,成分不合格的,再组织专家对他们这一批报名的人员进行现场审核。
对于现场考核,清音也没放心上,她以为会像考执业证时候一样,抽一些中西医的实操题目,当着监考老师的面进行现场实际操作,各位老师按照各个得分点给动作、解说进行打分啥的。
这些题目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西医的无非就是心肺复苏、骨折搬运、包扎等,而中医的就是针灸取穴或者推拿手法,这些对于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没有任何难度可言。
见她压根没看书准备,林莉倒是比她还着急,“你可别大意,我听老秦说,你们今年是第一批,报名的人非常多,上面为了控制通过率,现场考核采取的是二选一制。”
所谓的二选一,就是通过抽签,考生两两组成一组,一起进考场,对同一个题目进行考核,至少要淘汰一个。
清音:“……”这有点变态啊。
不仅变态,还荒唐。两个人答同一道题目,本来就不公平,三岁小孩都知道要是第二个人照着第一个人的答案来答,甚至修修改改精进一下,第一个就会吃亏。
其次,二选一意味着必须淘汰一个,可要是两个人都答对了,差别不大的时候,被淘汰那个就挺冤的,这叫啥选拔?
同时,也意味着必须通过一个,那要是遇到菜鸡互啄的,就是菜鸡里必须选一个……以这样纯“运气”的方式选拔人才,这还不够荒唐吗?
“这么荒……奇怪的考核方式,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林莉“嘘”一声,指指挂袖章的地方,“那里面的事,不好说,反正你尽力就行。”
清音于是也就不再提了,非专业人士胡乱指挥专业人士的工作,不乱套才怪。但这不是她个人力量能改变的,清音也就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改变不了的事情上,但她心里倒是提起一根弦,晚上回家又多增加了半小时的看书时间。
而另一边的柳家,却好不风光。顾大妈正在正房门口给小白收拾鸟笼,自从清音怀孕后,小白就被拎到屋檐下,做了个防风保暖的罩子,正好在排烟管上,也不冷。
主要是清音上辈子听人说,鸽子身上携带的细菌很多,据说跟鼠类一样多,为了胎儿和自己的健康,只能暂时委屈它了。
“哟,顾大妈还在清音家做保姆呐?不是我说,您这婆婆可当得真够窝囊的,别人家老婆婆都是享福,你倒好,专门来伺候儿媳妇。”许久不见的柳红星扭着腰过来。
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袄子,一头泛黄的头发披散着,额头发际线上还戴着一个带珍珠串的发箍,脸蛋擦得雪白雪白的,脚下踩着一双米白色小皮鞋……也不嫌冷。
顾大妈看她一眼,“你不冷?”
“什么冷不冷,我是说你就……”
“你中午吃了几个馒头?”
柳红星一愣,但还是实话实说:“我家不缺细粮,当然是尽着吃咯。”
“难怪吃饱撑的。”
“你!”
柳红星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来挑拨两句,天底下哪个婆婆是好相处的,她就是不想让清音好过,谁知这老大妈不仅不上钩还骂她吃饱撑的。
顾大妈看着她不伦不类的打扮,还是好言想劝,“你身上的伤,还是尽早看吧,你大姐就是大夫,不信你问她。”
“要你管!”
顾大妈看着她扭头的背影叹气,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这柳红星从小就掐尖好强,可偏偏没一样出挑的,现在嫁的人……唉,只有叹息。
柳家两个老人呢,因为瞿建军刚好送了一些高档营养品过来,柳红星又从婆家带了半个猪头回来,早就笑成了两朵烂菊花,赶紧去正房把身体不舒服请假在家休息的清慧慧叫过来,“睡什么睡,赶紧帮忙,家里今天客人多,没看见呐?”
“谁家儿媳妇像你日子这么好过的,啊?”
“娶了你真的倒了八辈子霉,整天不是请假就是请假,这一个月工资都扣了多少了,我看着都心疼。”
清慧慧见没人给自己帮腔,只能乖乖去清洗半只猪头,她现在可不敢跟柳老太对着干了,这老太婆坏得很,就因为上次吵了一架,可以大冬天给她被窝里灌凉水的货。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蹲不下去,可柳老太也没说给她拿个板凳。她扁扁嘴,委屈巴拉的,只盼着肚皮争气,生个带把儿的,这样她就能母凭子贵,日子好过起来了吧。
猪头这东西要先用火把稀碎茸毛烧干净,再刮洗几道才算干净,但她不嫌麻烦,这是肉啊!她都快两个月没闻过肉味儿了,这要搁以前她妈在的时候,别说吃猪头,洗猪头这种活就不会让她干。
“海花帮姥姥把炉子点燃,咱待会儿吃猪头肉,海涛去买两根大葱,爆炒猪头肉,喏这是钱,剩下的给你买糖吃。”
小海花看着哥哥龇牙咧嘴拿着两毛钱跑了,自己只能苦哈哈去厨房烧火,可偏偏这火半天引不着,天冷,柴火返潮,她一连擦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燃。
“废物,连引火都没本事,白白浪费这么多火柴,哎哟喂真是气死我……赶紧的,滚一边儿去,要不是你妈能找个好对象,早给你送阎王上上喂狼了。”
小海花扁扁嘴,想哭不敢哭,只能躲到门口玩。
“最近清音可得意坏了,肚子争气,怀上了,顾安那小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顾大妈那母老虎天天高兴得跟捡钱似的。”屋里,柳志强恨恨地说。
“结婚怀孕不是很正常嘛,你们没结婚不也怀孕了。”柳红梅没好气的说,她发现自家这弟弟,这两年越来越稳不住了,自从被顾安抢走功劳后,身体变虚了不说,还连定力也差了。
“你的身体,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怎么每次一着急上火就面红耳赤,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柳志强毫不在乎,他坚信自己就是被坎坷的人生气的,只要人生顺遂了,他厌恶的人都倒霉了,那他就不那么容易生气了。他满不在乎的点点头,“大姐你在医疗系统,快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收拾她?”
“你怎么一直抓着她不放?”
“是她先跟我过不去的,上次咱们大院里来了个女同志,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身,来找她的,结果她连介绍都不给我们介绍一下,还说我是快当爹的人了,那女孩原本对我还有两分意思,后来立马就不理我了……还有以前的苏小曼,你还记得吧,一开始也对我有点意思,可自从跟清音走得近后,对我也爱答不理的,她要坏我好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柳红梅倒是不客气,“志强你这个毛病得改改,不能老觉得但凡跟你多说两句话的女同志就是对你有意思。”
“那清慧慧不就是?从小她就爱追着我……”
“世界上清慧慧这样的女同志,有几个?”
刘志强脸上火辣辣的,但她不敢反驳大姐,现在大姐是全家的主心骨,全家的希望。
柳红梅也没再说他,想了想,“最近出了个师承制的政策,我估计她会去考,而且是二选一的难度,你说要是给她安排个跟她有仇的,又比她厉害的跟她一组,会怎样?”
“那肯定就考不上了呗!这主意好,咱们就让她考不上!”
“让谁考不上?”柳红星刚从后院自讨没趣回来,听到几个字,好奇地问。
她人还没进来,只在门口,急着进来听消息,不防用力过猛,推门一抬脚不防门后有个炉子,被她碰倒了——于是,一整锅清洗无数次烀得又软又烂的猪头肉,就这么“噗通”一声全倒了。
好巧不巧,还全倒进洗脚盆里啦!
那盆里,还扔着柳老头的两双待洗的臭袜子!那味儿,埋汰得小海花捂着鼻子就跑了,呜呜呜,太太太臭啦!!
柳老太“嗷呜”一声,差点没哭死过去,她的葱爆猪头肉!
清慧慧眼前一黑,她废了老大劲洗出来的猪头!
清音是不知道柳家正在发生的“惨剧”,她正在家里认真的看书,不管谁抽到跟她一组,她都不会手软,制度就是这样,她必须考上,怪不了她,而只有考上执业医,她接下来才能安稳两年。
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的头两年,她不能再这么拼,因为从小没人陪伴又缺爱的关系,她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陪伴和爱护,所以她到时候工作家孩子两头忙,很可能就没时间专心考证了,而等孩子两岁之后,她又要准备高考……嗯,每一步,她都是计划好的,现在掉链子,后续的计划就会被打乱。
想着,清音翻书的速度更快。
***
中途,顾安还真拎回家一台收音机,九成新的进口牌子,清音试了试,没用过国产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反正在用惯了各种电子产品的人看来,就很一般吧。
“你可别小看这台收音机,这是R国进口的。”
清音挑眉,R国的又怎么样?
“虽说我挺讨厌这个国家的,但不得不说他们的电子产品确实领先咱们很多年,尤其在特种钢材的技术上。”
清音知道,他说的特种钢材就是用于军工制造的合金,直到她生活的那个年代,“R国的高张力钢被龙国窃取运用到核潜艇制造上”这个论调还炒作了很多年,清音不知真假,但R国出的,一律视为假,炒作。
“你先别打扰我,我要看书。”这些国家大事可不是清音能管得了的,她忙着考证。
“小鱼儿动了没?”
清音:“啊?!”
“我说孩子动没?”
清音好笑,“你怎么老给人家乱取名字呀?”
“就是条狡猾的小鱼儿。”顾安摸了摸鼻子,想看看她肚子,又怕她着凉,“算了,你看书吧。”
从柜子最底下掏出一个箱子,里头全是各种钉锤螺丝之类的工具,只见他在里头干脆利落的拿出一把螺丝刀,然后干脆利落的,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居然把那台收音机给“大卸八块”了!
“你这是……”
顾安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拿着放大镜在一堆新鲜的散乱的“碎肉”里翻翻找找,大概十分钟,找到一个绿豆大的金属元件,冷笑一声。
清音彻底迷糊了,又不敢问,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简单,这东西可能是原本不属于收音机里的,可这收音机不是刚买回来的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窃听器?”清音用嘴型问。
“嗯,没事,断电它就窃听不到了。”
他知道她那个世界里有很多电视剧和电影,他们前不久看过的电影里也是谍.战片,能猜到这是什么东西一点也不奇怪。
他看了一会儿,终究不是专业的技术人员,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用一张塑料薄膜将金属物件包裹起来,收进自己上衣口袋,才小声道:“这台收音机是陈老的爱人听的,她一个人在家无聊,正好用来消遣。”
清音张了张嘴,陈庆芳用的收音机里装有窃听器,肯定是为了窃听陈老的动态,可到底是什么人,能够精准地将这枚小东西投放到陈庆芳手里?她相信,陈庆芳有国外工作经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不可能这么轻易上当。
“就在前不久,她一直听着那台收音机坏了,怎么也修不好,于是跟厂里后勤处反应这事,后勤的人就给她从外头买了一台回来,走的是正规采购渠道,你说巧不巧?”
清音咽了口唾沫,这他妈何止是巧啊,简直就是精准投放!
精准到知道他们家里的收音机修不好,精准到能从国营大厂正规采购渠道里送进来,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
清音倒吸一口凉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人很多事。
“那你现在怎么办,把东西上交厂里吗?”
顾安想了想,摇头,“就这么太便宜他们了。”
清音也不傻,忽然眼睛一亮,“你想劝陈老将计就计,故意给对方释放假消息?”
顾安点点头,“反正破解了这个,他们说不好还会送别的东西进来,与其让他们安插新的进来,不如将计就计,省得麻烦。”
他本来也没想到陈老那边会这么快中招,是那天晚上跟刚子说那人见面的时候,他不小心听了不明不明的几句话,当时没想明白,后来发生械斗,他为了那个所谓的“大哥”挡了一刀,初步取得对方信任,这几天都在打入敌人内部,随着接触的加深,他忽然反应过来莫非他们说的“已经给钢厂安上耳朵”是说书钢的事?
今天他趁机去找陈庆芳借收音机,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不过,什么打入敌人内部的事还是不要跟清音说了,省得她担心。
“而且,这台收音机送进来的渠道,咱们算是掌握了他们的下游线路,先养养,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抓条大的。”
清音深以为然,在定力这一块上,她是佩服顾安的,刚见面时候对他偏见有多大,现在就有多佩服。“晚上不用等我,我出去一趟。”顾安拎着那台重新组装好的收音机,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
这一晚,他直接没回家,第二天一早倒是买了四根油条和两袋豆浆出现在家里,还有一把童童以为她“最喜欢”的酒心巧克力……看样子是陈老采用了他的建议。
接下来一段时间,保卫科就以除四害的理由对整个家属区进行一次全方位无死角的“打扫”,而顾安又是早出晚归,估计重点是对陈老的住宅进行监听设备排查吧。
不过,清音也没时间管,因为一个星期后就是她正式参加考核的日子,一大早起床让顾安把她送到市卫校,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她,清音赶紧往学校里走。
这次考核因为是全市一起的,找不到这么大的考场,只能选在书城市卫生学校,第一年师承制嘛,报名人数是真的多,但大部分是一看就有工作经验的三十岁以上的医生,清音这样年轻的倒是不多见,刚到考场外头就感觉到众人的侧目。
清音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六个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走路非常小心,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风风火火,得把路看稳了才落脚,还得防着被人挤到碰到。
好容易来到门口,大家已经在排着队等抽签。清音放眼望去,没有自己认识的,这就好,不会不小心抽到自己以前的“同事”或者“同学”一组了。
轮到清音的时候,她抽到的是223号,跟她一组的是224号,因为抽签顺序是按排队顺序,她也不知道224是谁,她只知道自己号码这么靠后,应该是上午场次的最后几个了,还说让顾安十二点来接她,搞不好今天上午都考不完,她要到下午,如果这样的话,就先不回去,在附近随便吃点,下午考完再回去吧。
想着,1号和2号很快进去,清音看着手腕上的表,开始计时,大概三分钟之后,俩人就一起出来了,很明显一个高兴,一个脸色不好,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清音叹口气,好在今年只是第一年,以后还有机会,只要这个政策不取消,都还有机会考。
大家连忙凑上去问他们考了啥,说是考的肝阳上亢和肝火炽盛的区别,大家哀嚎一声,这理论性有点强,但对清音来说还好,挺简单的。
不一会儿,第二组第三组陆续出来,清音听着题目都不难,一个考麻黄汤和桂枝汤的区别,一个考合谷穴的取穴方法,对于从事多年临床工作的她来说,就跟小儿科一样,但可以肯定题目应该是没有重复的,不知道轮到她的时候题目难度会不会升级。
按照这个速度计算,大概要五个半小时之后才会轮到自己,前提还是考核组的专家中途不上厕所不喝水不休息。清音也不委屈自己,直接出去校园里,找了条长凳坐着,晒太阳。
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也没下雪,路面上干爽爽的,先晒背面,晒暖和了再换到正面来晒,她不怕晒黑,只是怕晒伤皮肤,对健康不好。
晒到终于叫号叫到200号,清音这才起身往里走,等在门口的考生已经不多了,也没人打听考了啥了,反正压根没有重复的题目,问了也白问。
终于,里头传出“223和224号做准备”的声音,清音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正要进去,右边就有个人快她一步先进去,清音抬头一看——
哟,还是“熟人”呢!
居然是以前在区医院实习遇到的张瑞强,后来听毛晓萍说找了个女干部结婚,又调到区医院搞后勤来了。果然这抱上老婆大腿就是不一样,穿着打扮都比以前气派多了,手腕上戴着的手表也是崭新的。
张瑞强其实一早就看见她了,此时先她一步也是故意的。因为他早就问清楚了,里面的考核是先进去那人先回答,同一个问题,如果第一个已经回答过的答案,第二人再重复,即使第二人真是这么觉得的,正确答案也确实如此,但考官都会以为是鹦鹉学舌。
既然题目简单,大家都会,那考验的就是谁先进去,谁先回答,谁就占据优势。
清音一直在外头晒太阳,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也压根想不到这么重要的考试居然如此儿戏。
她跟在后面,挺直腰背走进房间,上头一共坐着五个考官,清音随意一扫,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很快,轮到他们的题目就出来了——请口述地黄丸的药物组成。
张瑞强原本不是学医出身的,既没受过科班教育也没家学渊源,小时候实在是饿极了,跟着村里跳大神的神婆学本事,学会了一招二式,小小年纪就能用喝草木灰水、烧鸡蛋给人“看病”。
不过,一开始他也只是会几个万能方子应对几下,后来觉着总是用那些老招数也不行,总有不够用的时候,于是他这才找了两本《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来背读,加上背几首汤头歌诀,在看病的时候能拽几句古文,就更能忽悠老百姓了。
但他再厉害,没学历就是硬伤,这么多年一直只能在公社医院当普通卫生员,跟普通公社干部拿一样的工资,总是欠着口气。走运的是,因为在公社待的时间久了,也认识些人,前几年花了不少关系拿到一个医专名额,进去混了几年,以为凭着他的本事和学历,毕业后最差也能留在区医院。
可他呼风唤雨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因为清音的出现彻底幻灭了,因为她优秀得像一只纤尘不染的白鹤,本来在民间乡野也算优秀的他被衬托得犹如一只野鸡,最终居然被医院开除……最后被逼得短尾求生,只能靠裙带关系来区医院搞后勤。
搞后勤虽然清闲,但哪有临床科室来得风光?他真是恨透了清音这个小年轻!
所以,当有人说能把他分到清音这个组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他和清音,只能通过一个,那个人必须是他!
而一看题目,确实非常简单,他没正经学过几年医学的人都能知道,于是立马红光满面,大声的口述答案:“地黄丸由熟地黄、山药、山茱萸、泽泻、茯苓、丹皮这六味药组成,具有滋阴补肾的功效,用于肾阴亏损、头晕耳鸣、腰膝酸软等病症的治疗【1】。”不仅把组方结构说出来,还连功效、主治都说得一清二楚。
比题目要求还回答得完整,完整到他自己都觉得应该是全体考核老师都给他满分了吧。
他这么完美的回答,一定会让上面坐着的,坚持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两眼发昏的五位考官眼前一亮。
然而,考官们表情很平淡,有两个甚至打哈欠,只是把眼神投到清音身上。
清音挺直脊背,因为穿得厚,坐在正面的考官看不出她的肚子,“下一名考生请回答。”
张瑞强脸上也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倒是要看看,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还能怎么回答?但凡是跟他的一样,她就过不了。
可清音却蹙眉片刻,礼貌地开口:“请问考官,题目中的地黄丸是单纯的六味地黄丸吗?”
考官们顿了顿,坐了一上午,两百多号人进进出出,有的一进门就恭敬,有的点头哈腰,有的甚至想给他们发纸烟,但开口问问题的她是第一个。
五人都有点诧异,但心里又有大家彼此之间都没发现的高兴——与其说她是问问题,不如说她是在质疑出题人。
这套题,他们也很无奈。
题目不是他们出的,而是那些这几年凭借溜须拍马上任的同行,甚至连同行都算不上的,专注于整人的干将。
所以,这场所谓的二选一的考核,所谓的几乎不会重复的题目,大家也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甚至有的题目连题干都不完整甚至错误,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考”。
倒是张瑞强没忍住,急赤白脸的训斥起来:“地黄丸不就是六味地黄丸吗,你不会是连这这个都不知道吧?你的师承制到底是承谁的师?不会是简历造假吧?”
清音果然看见有位监考老师脸上的的肌肉抖了抖,心里只觉更好笑,“你确定?”
“你不会是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难怪他们都说你的师承就是跟着你父亲打酱油……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张瑞强一时得意,居然忘形了。
长得丑,玩得倒是挺茶。
“那你听说过八味地黄丸吗?”
张瑞强怔了怔,地黄丸不都是六味的吗?要是八味还能叫地黄丸?他师傅当年教的都是六味的啊。
“还有麦味地黄丸呢?杞菊地黄丸,知柏地黄丸,桂附地黄丸,以及归芍地黄丸,凡是以六味地黄丸为基础方创建的一系列方剂都属于‘地黄丸’,你知道它们各自的组方和功效吗?同样是肾虚,肾的阴虚,阳虚,气虚,又或者与其它脏腑同病的时候该用哪一个地黄丸,你知道吗?”
张瑞强傻眼了,他不知道。
当年带他入门的神婆曾告诉过他一个不传之秘——在乡下治病,男人都肾虚,吃地黄丸准没错;女人都气血不足,吃乌鸡白凤丸错不了,这两个万能方子,即使治不好病,也不会吃死人。
经过他这么多年实践证明,确实没错。
然而,那位神婆自己也不知道,“地黄丸”这家伙居然有那么多堂表兄弟姐妹啊!
清音就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了然,以及自己都没察觉的失望。
是的,她对张瑞强居然连这么基础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而失望,因为他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而是整个民间中医团体中的很大部分人。这些人没有系统的受过科班教育,没有综合医院实习经历,他们有的,只是从“师父”嘴里学到的放之四海皆准的“民间偏方”,也称江湖郎中。
说他们没用吧,其实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地区,他们确实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说他们有用吧,中医名声的败坏与他们息息相关,譬如眼前的张瑞强。清音还记得他第一天实习的时候把姚老太的急性胰腺炎误诊为肠胃炎,差点耽误病情,不敢想象就这样的“医术”在落后地区,他的误诊率有多高,有多少人是稀里糊涂瞎猫碰死耗子治好的,有多少是治坏,甚至治死都不明不白的!
清音一直不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中医,因为西医的很多东西和技术她也很推崇,她佩服的纯中医是像清老爷子那样,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进行过真正系统而朴素的中医教育的人!他们虽然没学过解剖药理病例和生理,但他们在口口相传中知道内经,知道张仲景,知道金元四大家,知道十八反十九畏,这些看似零散的知识,其实都是串成了中医系统而朴素的“教材”。
这样的家庭和“师父”才配叫师承制,民间游医浑水摸鱼,那不是中医的传承人,而是中医的掘墓人!
她就这么看着张瑞强,她什么都没说,但在座的考官,每一位都是市里选拔出来的中医行业的翘楚,真正称得上专家的人,大家在她年轻的眼里看到失望和担忧。
这种失望和担忧不是针对个人,而是对整个行业……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室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巴掌声,五个考官全都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的无言,此时就是最强的语言,是能撼动行内人热情和信心的声音。
张瑞强一脸莫名其妙,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就扯了六味地黄丸的兄弟姐妹一堆,压根没说出任何一个地黄丸的组方和作用,为什么这些老头老太要鼓掌?为什么大家都对她肃然起敬?
不是深爱这个行业的人,永远不可能懂这一刻的含金量。
而这无言,也是对这场荒谬至极的师承制考核的一种无声的对抗。
今天来这里的专家,每一位都是从百忙之中抽空被调来,他们诊室门口还有几十号从各地区赶来,住不起招待所只能睡医院走廊的病人,病床上还有许多等着他们调整处方的重症病人,结果被抽调来进行这场明眼人都知道有多荒谬的“考核”……任何一位有良知的大夫,无论中西,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无法反抗的憋屈。
可这个年轻人,她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她可以反抗,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了,回答完毕,223号考生通过。”陈阳轻咳一声,汇总其余四人的打分,正式宣布。
“不是,为什么?凭什么她通过了,那我呢?我的回答有错吗?”张瑞强整个人傻眼了。
五位专家看着他,齐齐摇头叹息,要是让这样狂妄自大,错而不自知的人顺利取得执业医师证,那将是整个行业的失败。
清音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其实刚进来她就第一时间发现里头的陈阳了,只是这时代没有回避政策,她跟陈阳也只是一面之缘,称不上交情,所以面上一点不露。
而直到走出考场,她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冒险了,她今天的表现冒险了,但她并不后悔,至少她看见在这个行业里还有很多跟她一样真正为中医担忧的同仁,她并不是孤军奋战。
人年轻时候总要做几件冲动的傻事,不是吗?
刚走出考场,就见顾安已经等在门口,他大长腿三两步来到跟前,“怎么?不舒服吗?”
清音摇头,她很舒服,她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就像一场无声的宣泄。
顾安松口气,忽然变戏法似的从羊毛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饿了吧,快吃。”
报纸里头,是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烤得金黄流油的红薯,一月份的天这么冷,他又一直站在风口上,不知道捂了多久。
清音心头一暖,先用手把皮子撕开一个小口,撕下一块红薯肉,软软糯糯,入口即化。
她又撕下一块大的,“张嘴。”
顾安张开嘴,下一秒,嘴巴里就是甜甜的,软软的……他终于明白,为啥天一冷,他们去看电影她都喜欢买烤红薯了。
这在冬天真的是一种味觉享受。
俩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慢悠悠的走到校门口,骑上车,到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吃饱喝足才回家。
林莉体谅她肚子大了还要去考试,所以放了一整天的假,下午清音就舒舒坦坦的在家里睡了个午觉,也不知道是受自己情绪影响,还是吃了一大块烤红薯的缘故,肚子里的小鱼儿今天下午特别乖巧,没有翻来覆去的“拱”她。
自己的孩子知道体谅她,别人家的孩子可不会。这不,清音刚睡了两个多小时,准备起床收拾一下,想想晚上吃啥的时候,就有人来拍门。
“小清大夫在家吗?”
“清阿姨在吗?我是刘红旗。”
清音的瞌睡都醒了,这个时候顾妈妈也在她那边休息,只能自己披上衣服去开门,“怎么回事?”
站在门口的,是后勤处的一名干事,还有刘厂长家刘红旗。
后勤干事着急忙慌的,“我们去卫生室找您,林主任说您有事调休了,我们赶紧来杏花胡同找您,您快跟着去看看吧!”
刘红旗也急得一张小脸通红,仰着头看她:“清阿姨,你快救救铁柱吧,不能让铁柱死,铁柱要是死了我们就……就……”
“行了,先别哭,慢慢说。”既然是厂里的孩子出事,那她今天就是不休息也得去看看,“边走边说。”
原来是前几天,钢厂家属区的几个半大小子在厂子后面的废旧仓库玩耍,找点废铜烂铁换根冰棍钱。因为厂里这种类似的废品不少,又都是厂子弟,甚至连厂长家儿子都跟着去捡,看管仓库的老张也不敢硬性阻拦,只让他们随便捡点就行,别让大人知道。
其他人家还好,刘红旗的爸爸,那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放他们进去废品仓库,搞不好够他喝一壶的。
自从哮喘病不再复发后,刘红旗也愈发活泼起来,居然还跟几个孩子比赛谁的胆子大,谁敢去仓库最深处捡东西,“偏偏那天就出事了,铁柱说看见……看见……”
刘红旗顿了顿,喘了两口气,才接着说:“看见一根铁链条被拖进耗子洞,他就伸手进耗子洞掏,谁知东西没掏出来,反倒被耗子给咬了一口。”
想到耗子咬人的场景,刘红旗还缩了缩肩膀。
清音皱眉,老鼠咬人在这个年代也不算稀罕事,她小时候因为调皮去老鼠洞里掏粮食也被咬过一次呢,只是躲得快,轻微破皮,后续也没管这事,至今也没什么后遗症,农村大多数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洞里也不知道是藏了多大的耗子,居然把孩子手给咬破了,留下四颗牙印,还流血了。”后勤干事气喘吁吁,速度居然跟不上个孕妇,“诶小清你等等我,慢点儿,你的肚子……”
清音减慢速度,又问伤口有多大。
“不大,就跟半颗米粒一样大。”
那确实不算大,即使流血应该也只是一点点,随便冲洗一下就没了。“那有多深?”
“也不深,只是破了表皮。”
清音松口气,那应该就不会感染破伤风,这样的伤口处理方式,林莉是专业的西医大夫,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啊,肥皂水冲洗一下就没事了,怎么还让人急慌慌来找她?
“问题就是,伤口看着米粒大,但整根手指和手臂上却冒出来一条红线,就跟武侠小说里中毒似的,你说奇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