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很快,过完1975年的春节之后,天气渐渐回暖,而清音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到了三月份,她走路都看不见路了。
顾安虽然忙,但仍每天坚持上下班跟她一起。肚子太大,自行车也不敢坐了,只能搀着她慢慢走路,平时一刻钟不到的路程,他们要走出二十多分钟,有时候走得急了,清音还会心慌。
她以前一直自诩自己经常锻炼身体健康,可只有怀孕以后才知道,怀孕真的没有她以前以为的那么容易,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不舒服等着她。
她有锻炼的底子,平时保养不错,已经算好的,这年代其他女性怀孕,状态只会比她更差。
当然,也不排除啥不舒服都没有的天选之子,但那毕竟是极少数。
清音想着就笑起来,摸了摸肚子,很快就能跟崽崽见面了呢。
“来了,看看,你的成绩下来了。”林莉在门口看见她,亲自拿着清音的成绩单跑了一趟。
师承制考核的成绩正式下来了,清音顺利通过,从发证书这一天开始,正式成为一名合格的有证的执业医师了,不再是助理医师!
清音看着成绩单,并不是很开心。
“你啊,别想那么多了,差不多赶紧把手头上的工作准备一下,要是不舒服就提前休产假吧。”
“没事,我还能坚持。”
这年头的产假只有五十多天,清音想尽量攒在产后再休,产前能上班还是坚持一下,因为产后两个月不到的孩子,她想多陪陪。
林莉于是也不再多说,转而开始盘算这个月的账目,上一年的账目已经盘出来了,卫生室一年里通过清音的诊疗和中药,一共创造了2158元的结余,毕竟人工水电这些都是厂里统一开钱,刨除药物成本后,这笔钱算是净利润。
林莉很高兴,算盘扒得啪啪啪的,“哎呀,真想不到,咱们卫生室也有今天,年前的年终会议上,刘厂长还单独表扬了咱们呢。”
清音看了看账本,一年挣这点钱确实是不少了,但……跟上辈子自己创造的财富比起来,又只是九牛一毛。
卫生室光这样小打小闹的不行,还是得做大,她脑海中也有了做大的想法,只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生娃,一切只能等休完产假回来再说。
正想着,清音就听见白雪梅那边叫自己,说诊室那边有人找她。
清音过去一看,居然是有段时间没见的陈庆芳,她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最近都好吧?”
“挺好的,谢谢陈阿姨关心。”
陈庆芳把旅行包放在她办公室的凳子上,“我最近也是有点忙,那天遇到小顾,说你快生了,这是给孩子的几件小东西。”
清音还想客气,陈庆芳却不容拒绝,“你忙着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她一走,一个小男孩从门口探头进来,“音音阿姨?”
“童童,今天没上学吗?”
“嗯呐,我今天发烧,请假了。”他仰着帅气的小脑袋,看着清音的肚子,还不是很懂,怎么几天不见阿姨的肚子变得这么大。
“我看看。”听说是发烧,清音赶紧将自己的口罩戴起来,给他量了个体温,又看了看舌苔和脉象,倒是都正常了。
“我吃过药啦,奶奶说吃完药才能出门玩儿。”因为以前的经历,童童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所以厂里分派的保姆,只负责做饭,不用带孩子,都是陈庆芳在带。
清音点点头,“童童真乖,知道听奶奶的话。”
这孩子平时自己不太能见到,因为他经常在家学习,也不爱出门跟小朋友玩,刘红旗他们几个又比他大好几岁,不怎么能玩到一处去。“等你把身体养好,再大一点,就能去杏花胡同找弟弟妹妹玩啦。”
童童龇出一口整齐的小米牙,因为那几年遭了罪,底子终究是弱着点,现在还没开始换牙:“好呀,那我就去找妹妹玩。”
他又看着清音的肚子,“妹妹要乖乖的哟,哥哥给你糖吃。”
清音好笑,“你怎么知道是妹妹不是弟弟?”
小家伙害羞的笑笑,不说话。
都说小孩对这种事比较敏感,说得比较准,清音倒是不信这一套,但她自己把脉的时候也隐隐有点感觉,应该是个女孩,只是一想到每次胎动都跟个滚筒洗衣机似的,她又有点拿不住,按常理来说,不是小女孩会比小男孩更温柔一点吗?可一想到排卵后两三天就能有反应,她又觉得有些事情不能按常理来说。
因为有的崽崽呀,她就是不走寻常路。
这个猜测,清音也没跟谁说,在顾妈妈和顾安心里,男娃女娃都一样,就连准备的东西为了公平起见都是偏中性的,她就等着开盲盒吧。
让童童快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清音打开陈庆芳送来的行李包,里面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一罐市面上很难买到的新生儿奶粉,还有几件小衣服,都是浅黄色或者白色偏中性的,还有一件红色的小马甲,摸起来非常柔软,非常轻,就跟没有重量似的,但清音仔细一摸,发现里头居然是夹棉的,做工精细,十分精致,市面上也是很难买到的。
红色的小马甲,男孩女孩都能穿,陈阿姨用心了。
清音赶紧把东西收好,陈老老两口对她和顾安是真不错,她也不是傻子,清楚的知道,虽然在厂里陈老没有表现得特别偏爱顾安,但每次出差都点名让他陪同,甚至他能得到副科长提名,陈老肯定也是说过话的。
对于一穷二白的他们来说,这种一句话,作用却是举足轻重的。
中午把东西带回家,顾妈妈看了也直说好,她正愁上哪儿买奶粉呢。
“到时候,咱们身体条件允许就喂奶,不允许就喝奶粉,以前我总觉得母乳才好,可你看隔壁这柳耀祖,吃奶粉也吃得白白胖胖。”
柳志强和清慧慧的儿子,取名柳耀祖,果然是不负“众”望,包括清音也没失望。
“你说奇不奇怪,清慧慧孕期也没补充过啥营养,还天天干活,居然还能生个八斤多的孩子?”
清音没接茬,可能就是个体差异吧。
顾妈妈压低嗓音,“咱们老家农村说,有的孩子天生就是来讨债的自私鬼,妈再瘦,他还能靠吸妈的血长得白白胖胖,你说这柳耀祖会不会也肚子里就……”
“医学上没有这种天生就坏的孩子。”
顾大妈轻咳一声,“我也就是瞎说的,不该这么说一个孩子。”
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怎么能这么说几个月的孩子,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拍了两下,“让你多嘴。”
接下来几天,因为春天感冒咳嗽的人有点多,清音一直没敢摘下口罩,只要是在诊室,都戴着,白雪梅几人见她这样,也有样学样把口罩戴起来,反正现在卫生室受重视,卫生物资用完了,往上头报,总是能第一时间送来。
这天上午,看完一批病人,清音起身上办公室倒杯温开水,只有中药房那边忙,张姐李姐都在办公室里看书,嗯,她俩现在被白雪梅刺激的,也想考护士证了。
人白雪梅同志,在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考取了护士证,听说现在又准备考药师证了,以后人家就是既能干护士的活,又能干药师的活,张李二人有种被鞭策的感觉,立誓要奋勇直追。
“早知道要有这么一天,我没结婚那会儿就应该好好看书学习的。”李姐翻翻书,想到回家还要给一家老小做饭,心里就烦,“那时候多好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全家吃饱就我一个受累的。”
“诶,你家那口子不是会做饭?上次我还听说他给包饺子呢。”
“得了吧,他那工作,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等着他回家做饭,那我和闺女都得饿死。”
李姐话头一转,“咱们几个里头,就小清最享福,回家就能吃现成的,她婆婆买菜还专门跑卫生室来问一声,音音今儿想吃啥?”
她捏着嗓子说话的样子,把大家伙都逗笑了,清音嗔她一眼,“得了吧,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倒好水,清音怕有病人找自己,就先回诊室,发现那里果然站着一个人了。
是一名短头发的女青年,身形瘦削,肤色黄黑,脸上也是布满了风霜……看着有点眼熟,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嫂子,是我,英子。”
哪个英子……忽然,清音眼睛一亮,“你是祥子的妹妹?”
英子笑着点头,“对,我今天回城来,就是专程来感谢嫂子的。”
“进来说吧,别站着,坐吧,喝点水。”
英子不敢让她一个孕妇去给自己倒水,连忙摆手说自己不渴,待会儿还有事,只是来说几句话。
“这是我在乡下的一点土特产,嫂子留着补身子,我不知道嫂子怀孕了,不然就多买几个鸡蛋。”
她拎来的东西倒是不多,但都是正宗的农村土特产,二十个小小的草鸡蛋,两条一斤多的熏鱼,还有一兜子金黄软糯的地瓜干。
“你人来就行了,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清音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记得自己,她以为自己当初拒绝了给她开中药之后,她不说记恨自己吧,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感激之情。
想来她在乡下也很不容易,还记着给自己带东西,清音有点动容。
“我一来是感谢嫂子去年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跟您道个歉,当时情况特殊,我一时糊涂想岔了,没跟您说真话,差点害了嫂子,是我不好。”她放下东西,深深地鞠了一躬。
“嗐,你这倒把我弄不好意思了,快坐。”
原来,去年那天她和顾安离开之后,祥子两口子虽然不大乐意,但还是把英子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大夫说,还好来得及时,要是再耽误一会儿,可能我的子宫就保不住了,谢谢嫂子。”
“我哥嫂他们……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以后回城了,我谁也靠不住,只能自己把日子过起来,谢谢你和安子哥,谢谢刚子。”
清音听着,忽然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问:“你能回城了?”
“嗯,刚子给我出了个主意。”
原来,这几个月里,刚子担心她回乡下会被人欺负,一直给她写信,给她所在的生产队挂电话,假装是她哥,时不时还给寄点吃的喝的,乡下地方也没什么见识,见她还有个大方的“哥哥”做依仗,倒也没怎么为难她,甚至还比以前过得好点,太重的体力活队上也不安排她了。
最近,刚子听了顾安的建议,寻思着总让她一个姑娘家留在乡下不是办法,就说想法子给她办个工作,让她借着工作的由头就能回城。
“可办工作哪有那么好办的,他跑了不少关系,现在还没彻底定下来。”
清音了然,原主小清音当年在乡下,顾大妈也想把她弄回城里,但她没钱没势没关系,真就是两眼一抹黑。
倒是没想到,不怎么着调的刚子居然这么重情重义,帮着忙前忙后,就为了把英子弄回城,比祥子那当亲哥的好了一整个太平洋。
“他都给你跑了哪些工作?”清音有心帮他们一把,对于顾安这几个有情有义的朋友,她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们。
“一个是棉纺厂,但那是国营大厂,进去不容易,只能去当临时工;一个是街道扫厕所,也是临时工,我倒是不嫌脏,但刚子担心我一个年轻女同志干这个拉不下脸,其实还好,只要是份工作就行,况且去扫厕所只要交三百块,国棉厂却是要五百……”
清音点点头,去年的事她并没对英子生气,因为一个无父无母连兄长也靠不上的女孩,在那么大的变故面前手足无措是正常的,她只能被哥嫂的决定牵着鼻子走,在名声与生命面前摇摆不定。可没想到的是,经过这一遭,英子成长还挺明显,居然能够面不改色的接受一份扫厕所临时工的工作。
“那你们现在的困难是……”
“不瞒嫂子说,我这几年过得……你也知道,没什么钱,只刚够来回的路费,本来我都不想回来,是刚子说办工作还是我亲自回来一趟,无论成不成,我都需要露个面。”
清音懂了,刚子这两年虽然跟着顾安小打小闹挣了点钱,但他没工作,也不会做饭,早就坐吃山空了,哪里还能拿得出三五百?一般工薪家庭要拿出来也是伤筋动骨的。
“这样,如果你想好要干那份工作,我回去跟你安子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把钱凑出来,如果不够的话,我们再去找人想想法子。”他们有钱,但不能表露出来。
“不用不用,不是的嫂子,我跟你说这个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英子急得脸都红了。
“我知道,你不是想跟我借钱,是我和安子想帮你一把,回城终究是要好点。”虽然不用两三年知青也能陆续回城了,但这两三年对一个名声有缺的姑娘来说,在乡下也是一个风险,更何况那时候回城的人多,工作机会更少,办个工作就绝不是三百块的事了。
刚子能想到这个权宜之计,还跑到门路,也是真的用心了。
下午顾安回来,清音把事情跟他一说,顾安当即表示同意,“成,三百块我来想法子。”
“你想什么法子,你是不是瞒着我搞副业?不然哪来这么多钱。”
顾安怔了怔,吊儿郎当的笑起来,“行,那你从我的存款里拿,对外我就说是找人凑的。”财不露白。
第二天,顾安就把三百块钱送到刚子家。有了钱,刚子又跟人喝过酒,事情很快落定,第四天街道办就一封介绍信发到英子所在的生产队,把她档案调回来,她算是彻底回城了,光荣的回城。
终于遇见一件还算开心的事,清音心情也不错,顾安还带话回来,说刚子请他们一起上家里吃饭,问她想不想去,她去他就去。
清音想了想,自己就快生了,以后坐月子啥的要出去也不方便,趁着今天跟朋友们热闹一下也好。况且,刚子家也在杏花胡同,几步路的事,还没她每天上班远呢。
下班后,俩人顺道先去附近的副食品商店买了两瓶酒和一包茶叶,想着他单身汉估计也不怎么开伙,又去国营熟食店买了两斤猪头肉,一只烧鸡,收获路人无数羡慕。
刚子家的大院跟16号院也是一样的结构,他住在后院,一人住两间大房子,因为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一张床,另一间屋子直接空着,实在是空得可怜。
厨房里,刚子和英子,以及亮子等人正忙着洗菜切菜,基本是几个男人洗,英子一个人切,砧板上“叨叨叨”的,锅里“噗嗤噗嗤”的冒着,一股食物的香味迎面而来,真是好不热闹。
顾安牵着清音,指指厨房,“你看,这都是英子打扫的吧,以前刚子可不管这些卫生。”老鼠爬上去做窝他都不管,甚至一个月都不会开一次伙。
又指指屋里,“你看收拾得多整洁,这女同志就是细心,爱干净。”
清音笑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英子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估计还没学会说话呢就先学会干家务了。
“哥,嫂子,赶紧屋里坐,别见外,虽然还跟以前一样,但不脏也不乱了,这些板凳都是我擦过的。”
顾安假意踹他一脚,“以前你都不擦就让我坐了是吧?”
“嘿嘿,这不一样嘛。”刚子嘴巴都咧到耳后根了,脸上洋溢着一种清音和顾安都很意外的高兴,以及……幸福。
俩人都很聪明,对视一眼,又看看厨房,忽然有点了然。
没一会儿,六道有荤有素的菜就上桌了,卖相不错,味道也非常好,加上清音他们买的熟食,倒正好凑了满满登登八个菜,比吃席还丰盛!
刚子和英子站起来,先给顾安和清音敬了一杯酒:“哥,嫂子,一切尽在酒里,兄弟我先干了。”
清音怀着孕,不碰酒,顾安替她喝的,“不说这些。”
刚子和英子心里有数,知道顾安借他们钱也是“掏干家底还借了外债”的,所以当着其他人的面不提钱的事,万一别人也有样学样去找顾安借钱怎么办?到时候他是借还是不借?无论借还是不借都为难,不能陷哥们于不义。
把大家都敬了一圈,酒憨耳热之际,刚子和英子对视一眼,羞答答的站起来,“我……我们,我和英子……一起敬大家一杯,因,因为……我……我俩……”
“我们结婚了。”英子红着脸,稍微比他爽快些。
众人愣住,但大概也就两秒钟,大家就齐齐鼓掌说恭喜,虽然意外,但也是喜事一桩。
“好啊,好你个刚子,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们,得罚。”
“就是,你这新郎官,今天别想入洞房了,喝喝喝。”
刚子被几个男人拉着灌酒,清音就看着英子笑,“恭喜你呀,开始新生活了。”
英子的羞怯退去,略微有点惆怅,“我名声不好,就不想张扬了,事先也是我瞒着不让告诉你们的,想着来了再说。”
清音表示理解,她想低调生活是她的自由。
“我哥嫂那边……我和刚子去请了三回,他们都不愿来,也就罢了。”英子长长的舒口气,居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一开始哥嫂知道她要回城了,吓得不行,都害怕她是不是要回来跟他们抢工作分家产,后来知道她是回来办工作的,又问她哪里来的钱和门路,这几年是不是攒下钱了,如果有钱先借她哥买辆自行车,工作的事他们会帮她留意不着急……后来知道她只是去扫厕所的临时工,又觉得她没眼光,那样的工作多丢人啊,哪个大姑娘愿意干?
而更让他们觉得她没眼光的是,她居然说要跟刚子结婚!!!
刚子是谁啊,从小一起长大的祥子能不知道?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名声差到极致的连正经工作都没一份的街溜子!他妹妹虽说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但至少回城了,选择范围更大,说不好就能遇到个好的,以后也能帮衬大舅哥一把呢?
刚子那样的,指望他帮衬大舅哥?怕不是做梦!
英子嘲讽地笑笑,“他们只想着让我怎么帮衬,却没想过这一年里,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刚子,我早就……早就……”
清音拍拍她的手,“没事,都过去了,现在就是新的开始,刚子是个不错的人,别听外面的人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英子红着脸,点点头,她知道。
“嫂子你放心,我现在一个月工资18块呢,还有劳保福利,刚子也会尽快出去找点事做,咱们苦两年,先把你们的钱还掉,不会拖太久的。”
清音点点头,“好,我相信你们。”上天不会辜负努力的人。
直到回到家,清音还在回味这顿饭,两个不太可能在一起的年轻人,居然在大家都没发觉的时候走到了一起,这就是缘分吧。
“英子这样挺好的,只要她心肠够硬,别被哥嫂洗脑,把小日子过起来不成问题。”
***
第二天因为顾安有事,把清音送到单位他去应个卯就走了,清音估摸着还是查刘国栋的事,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的调查只能慢慢的悄悄地进行,而十多年前厂里的人事资料,要找可不好找,找到之后他还得挨家挨户一个个的去现场调查,估摸着也是忙的够呛。
更何况顾安现在还有白组长交给他的任务,打进倒爷团伙,搜集证据,这么危险的事他不能让刚子去,只能亲自出马。
这些都是清音不知道的,下班之后因为没顾安照顾,她早上出门前就告诉顾妈妈,不回家吃饭了,也不跟大家伙挤,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再慢悠悠的去食堂。
结果刚走到食堂门口没多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清阿姨,等一下。”
“哎呀铁柱,吃饭没?”
王铁柱病好后,又恢复了以往的生龙活虎,高高瘦瘦的,海魂衫上打着两个小补丁,一条绿色的军装裤被他提得高高的,还在胸口下系了根大人的皮带……嗯,啥叫胸以下全是腿,这裤子就被他提出那效果来了!
“还没吃呢,我妈刚下班,让我来打一个菜,她在家蒸馒头。”这时候还不兴住校,孩子们都是放学回家吃饭,不会做饭的就只能等着父母下班。
“对了,清阿姨,外面有人找你。”王铁柱指了指厂门口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
食堂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清音远远看过去,能看清那里的公交站台下,站着一个瘸腿男人……她很快想起,这就是去年自称是马二爷的手下,要跟她买花瓶的男人。
王铁柱见她犹豫,还有点防备,立马小胸膛一挺,“阿姨你等着,我陪你去。”顺便拿起胸前挂着的勺子吹了两声,很快冒出来几个黑溜溜的小脑袋。
打眼看去,厂长家刘红旗,来找她看过的便秘大王,摔断过胳膊的,打过石膏的,还有几个是经常跟着他们玩的,都很眼熟。
别说,被老鼠咬伤的王铁柱在这家属区,还是能扛起一面小旗的!
被他们簇拥着,清音心里无端的就有了安全感,走到瘸腿男人面前,“你找我?”
瘸腿男人还是有点怕她,虽然她现在是个大肚子,但鬼知道她会不会又来个什么阴招,他是真的,真的怕她。但想到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能忍住害怕,故意虚张声势,不客气道:“听……听说你是大夫,我们马二爷让……让你去看个病人。”
清音也是有脾气的人,这个马二爷三番两次不出面,以前是想要花瓶,现在是看病,这么大的事总是派小喽啰来,这也是请人的态度?
求人看病还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清音就是个面人也有三分泥性。“让病人自己来。”
“那可是我们马二……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铁柱立马掏出一把弹弓瞄准他的眼睛,“请敌方注意自己的态度,否则别怪我方弹药不长眼。”几个男娃虽然还没有成年男人的身形,但终究是在书钢的地盘上,随便吼一嗓子出来的都是书钢的男女老幼,还真不怕他:“你谁啊敢来咱们书钢撒野,信不信我们,我们……我们给你吃个大的!”
也不知道是谁,趁乱给他脸上弹了个小石头,疼得男人“哎哟”一声,捂着眼睛跑了。
书钢怎么说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国营大厂,还有自己独立的保卫科,科里还配.枪呢,他个地痞无赖,清音还真没放心上,看病?她看他和那个一直藏头露尾的马二爷才是有病!
晚上清音把这事跟顾安当笑话说了,他想了想,“以后还是当心点,等着我接送,虽然我跟马二爷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三番两次找你,或许是真有什么事,以后应该还会再找。”
马二爷这人,自从出了花瓶的事后,他也调查过,此人因为曾在土匪窝里混过,身上自带匪气,又坐过牢见过血,天不怕地不怕,但同时也是个讲原则的人,不像那些倒爷唯利是图草菅人命。
顾安知道,马二爷这种人,你不主动招惹他,他也不会主动招惹你,但一旦惹到他的,他都会狠狠找回场子来。
清音这次也不算惹了他,毕竟是那个瘸腿男人先说话不中听的,打他的也是几个孩子,赖不到清音头上。
“万事还是小心为妙。”他拍了拍清音的手,“别想别人的事了,咱们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清音这才想起来,因为孩子快出生了,她早早的开始准备待产包,可工作忙,准备着准备着就被其它事打断,肚子大了也懒得出门去逛,只能把这项工作交给顾妈妈。
俩人赶紧把顾妈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检查,从小孩吃的到用的,包的,洗的,擦的,居然都准备齐全了!甚至还准备了三十来条尿布!
“这么多……能用完吗?”
“我也不知道,万一是个小尿包呢,多准备点也好。”顾安拿起最外面那条尿布看了看,是用大人的旧衣服做的,非常柔软的浅色,绵绵的,摸上去就像豆腐一样,一个多余的线头都没有,被拾掇得非常整齐。
“难怪,我就说老太太最近忙啥呢,每天一吃完饭就往那边跑,估摸着是回去缝尿布。”
顾安也笑起来,“你看看还缺什么,我明天去买。”
清音想了想,她没生过孩子,也没在产科待过,只是大概感觉需要这些,“你想吧,我实在想不出来,头大。”
顾安又把东西检查了一遍,上次陈庆芳送的小衣服已经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连小袜子都有了,也是大人的新棉袜改的,小小的,还没他一根手指长,“你说,这么小,能装得下孩子的脚吗?”
“噗嗤……你傻啊,刚出生的小婴儿能有多大,他们的脚也就这么大吧。”
看着她比划出来的大小,顾安瞪了瞪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大脚,“长到我这么大,得多少年啊……”
俩人真是越来越期待这个小生命的样子了,期待孩子的现在——“你说他/她现在是在睡觉还是在游泳?会不会也跟我们一样紧张?”
期待孩子的出生——“我听人说刚出生白的,长大都会黑,刚出生红的,长大都会白,那这孩子最好是红一点。”
期待孩子的将来——“男孩的话就长高点,女孩的话,就……”
顾安话未说完,清音就感觉肚子被重重的踢了一脚,他连忙改口,“就不要太调皮吧。”
俩人都以为这一脚一踢,孩子今晚就要睡觉了,谁知睡到半夜,清音总感觉想上厕所,可拿了尿壶,又没多少小便,只是感觉整个人有种下坠感,和钝钝的痛感……
“不好,怕是要生了。”
顾安立马披上衣服起身,先去另一个大院喊顾妈妈,清音还没来得及穿衣服,顾妈妈已经过来,“怎么了音音,痛吗?羊水破没?”
还没弄清楚,顾安从后院推来早就准备好的平板车,铺上柔软的铺盖,将人抱上去,拉着就往医院跑。
被外头的凉风一吹,清音感觉自己清醒不少,宫缩也有点规律起来,且间隔时间还有点长,应该还有段时间,所以不着急。她按照自己事先学习的专业知识,专业呼吸,尽量蓄存能量,果然一会儿就转移了注意力,不是很痛了。
她不说话,也不哼一声,可把顾安吓得够呛,平板车拉得飞快,又生怕太快颠簸到她,急得一头大汗,时不时回头叫一声:“清音?”
“嗯。”
“清音?”
“嗯。”
“清音?”
清音本来就在练习呼吸,以为他要说啥,结果就跟个复读机似的,烦得很,“你能不能别老叫我?”
顾安咧嘴一乐,还能发脾气,那就是还好。
很快,三人来到省医院,陶英才知道她的预产期大概就在这几天上,早就跟省医的妇产科联系好,来了直接进科就行。本来清音觉得去最近的区医院也行,因为她自我感觉状态还好,找秦振华做过几次彩超,孩子发育也不错,谁知到了最后几周去检查,居然来个脐带绕颈,而且以秦振华的技术居然还看不出到底绕了多少周,清音只能凭感觉,如果哪天胎动异常就赶紧上医院。
幸好,这几周都没什么异常的胎动,她就想着能多怀几天算几天。
有这么个状况,肯定是来省医更放心一点。
下了平板车,清音还能在他们搀扶下爬楼,走到三楼的妇产科病房,也是刚好今天是陶英才联系好的产科主任值班,她那边刚接生完一个,还没来得及休息,他们就赶到了。
陶英才找人的时候,顾安亲自跟着来见过人,现在立马迎上去,“你好,薛主任。”
薛主任点点头,“跟老陶说的时间差不多,这孩子发动还挺准时,来我看看。”
顾安按照他在外头办事那一套,当即从袖子里“变”出一个信封,塞到薛主任白大褂的口袋里,“麻烦您了。”
薛主任当时也没注意,忙着给清音检查,最终结果是来得刚刚好,刚开两指,见她状态好,还让她先休息一会儿。
清音松口气,这就是要开始了,不是炸胡,她连忙躺下休息,即使疼也尽量忍着,不大喊大叫,积蓄能量,甚至还让顾妈妈先回家做饭,她想吃她做的面片汤,打俩鸡蛋,多放点猪油那种。
顾妈妈想回去满足她,又有点舍不得离开她,真是好不纠结,最终还是顾安说服她先回去,自己两个小时后让刚子去接她和面片汤。
“那行,音音你好好的,啊,咱们加油,咱们努力,要好好的。”她摸了摸肚子,“小家伙要乖乖的哦,少让你妈遭罪,不然出来奶奶打你屁股,听见没?”
清音有点好笑,又有点想哭,有个这样的婆婆,她真是三生有幸。她没有过妈妈,不知道如果有妈妈的话会是什么样,但如果她的父母当年没把她放在福利院门口的话,也应该是这样一位慈祥,温柔的女性吧?
其实,只有真的怀孕了她才知道,雌性很难不爱自己的幼崽,因为那种孕育生命的过程,掺杂了很多期待和爱意,她真的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狠心的父母,把襁褓中的她放在那座小镇的福利院门口,她宁愿相信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想到上辈子自己一个人的辛苦,她强撑了两辈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怎么了,痛吗?”顾安随时关注着她的情况,此时一见立马慌了,“我找医生来给你用点止疼的,可以吗?”
清音拉住他的手,摇头。
“那你咬我,使劲咬,我不会痛的。”他干脆把手“喂”到她嘴边,一脸真诚。
清音没忍住笑了,“你手脏死了。”
“那我去洗。”
清音真是被他气笑了,平时鬼精鬼精一人,怎么这种时候像个傻子似的。
没一会儿,薛主任进来查看情况,完事直接把信封塞回顾安手里,“下不为例,你个小同志看着机灵,净做糊涂事。”
顾安赶紧要塞回去,薛主任板起脸来,“再拿我可就生气了啊,你们找别人生去。”
她顿了顿,忽然笑起来,“清音是吧,你不知道我,我倒是知道你。”
“我家老头子回来一直念叨你呢,说你年轻有为,敢作敢当,又十分敬重前辈。”还夸了不止一次。
见清音还不知道,她笑着拉着清音的手拍了拍,“我家老头子叫陈阳,是市中的医生。”
“原来是陈主任,该我谢谢他才对。”自己在考核现场冒那么大的险,他们不仅让自己顺利通过,上面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听说,更没来找她麻烦。
一看原来是这回事,顾安的信封再不好塞出去了,他相信,以他家清音的人格魅力,那个陈阳主任的爱人肯定会尽力给她最好的接生,最好的治疗。
不过,顾妈妈终究是没能让音音喝上心心念念的面片汤,因为等她拎着一缸子面片汤到达医院的时候,清音已经进了产房,然后没多久,等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就呱呱坠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