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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病一般被认定为是心身疾病,而不是单纯的身体疾病。而他两次发作,清音都曾亲眼见过他的状态,用一个词来形容非常准确——惊恐万分。
跟当年的张泰勤很像,都是因为心理创伤对某件事,某种东西或者某个画面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又催生出生理上的痛苦,痛苦导致惊恐更甚,恶性循环。
等所有人都出去后,清音跟王家母子俩坐下来,打算好好跟他们聊聊。
“谢谢你啊清医生,上次祖红说你答应帮忙给双强看病,但他自个儿不争气不好意思,谁知道昨天从矿上回来,刚到家一会儿又发作起来,但好在持续时间不长,一会儿就缓过来,今早我说带他来找你看看,结果路上又发作……要不是遇上好心人借我们平板车……又正好遇到你在医院,我都不敢想后果会是什么样。”
清音点点头,止住他们一箩筐感谢的话,“我听着这两次发作都是从矿上回来,是不是在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事?”
王双强摇头,“工友们都挺好的。”
倒是王母给清音使眼色,等护士来叫王双强处理烫伤的空档,她小声说:“我儿子这个病,也是被我害的。”
“大娘怎么说?”
王母长长的叹息一声,“都怪我没本事,当年要顶着压力把他生下来,结果生下来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尽跟着我受苦,没吃过一顿饱饭,结果现在家里穷啊,没姑娘看得上,好不容易耽搁到去年,能说上亲,结果又黄了……你说他这个病,是不是年纪大了,没女人?”
清音点点头,是有这个因素。中医讲究阴平阳秘,无论男女,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内的激素达到一定水平,是该有性.生活的,但王双强这样的条件,正经处对象没人看得上,他人又老实,不像是会出去外面乱来的,确实很容易憋出“病”来。
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却又无力改变,甚至深信不疑自己这辈子都找不到媳妇儿了,也这种心内的沮丧和恐惧感,时不时也会冒出来。
此时外界要是再受点刺激,可不就发病了吗?
但这种情况,清音也帮不了,只能劝王母:“大娘您不行就让他出门打工吧,在外头可能遇到单身女同志的机会更大点,而且出来闯荡闯荡,说不定就有别的机会呢?”要是能闯荡出一点名堂,以后几代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就像当初的洪江三兄弟一样。
挖煤是不可能挖一辈子的,很多都是青春饭,干不了几年身体就得出问题,别到时候钱没挣到,还把身体熬坏,那真是得不偿失。不过这几句可能太过扎心,清音没说,她记得洪二姨说过,王双强现在这份工作都还是村里可怜他们母子俩,给特别安排的照顾,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
王母唉声叹气的,“我也想让他出门工作啊,可外头工作不好找,当时家里穷,他体谅我养家不容易,小小年纪就帮我挣工分,学只上到二年级,刚会写自己名字,去哪里能找到工作?洪江兄弟仨至少还上到初中,有点文化,我现在就特后悔,当初就是卖血也该供他上完初中才对……”
她其实也找过洪江兄弟仨,想请他们拉扯一把双强,但自家儿子胆小,来了城里又笨手笨脚,只会出苦力,精细点的活计都干不了,加上说话结结巴巴,在城里坐个公共汽车都能把自个儿坐丢……没待几天怕给别人惹麻烦,就跑回去了。
他们是穷,但也不会仗着穷就非得逼人家帮他们。
清音深表同情,她不会笑话王双强,她上辈子刚进城上高中的时候,也因为坐公交把自己坐丢过。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没有人系统的教过她,出城和回城不是一个方向,也没人告诉过她,有些车子是不用机器报站的,全靠卖票员扯着嗓子用方言报站,听不懂或者没回过神,就错过了正确的下车站点。
很多城里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日常,在没见过的农村人眼里,就是一部复杂的精密仪器,轻易不敢碰触。
清音只能安慰她,多锻炼,多错几次,慢慢也就熟练了。
“他之所以会得这个病,也是那工作害的啊,他们不是有个工友死在矿井里嘛,打那以后,他就被吓破了胆,害怕自己也死在里面,加上他们矿上有个现成的例子。”
见她犹豫,清音问:“什么例子?”
“就是他们矿上,有个老工人就是一辈子没结婚,那个东西不用,就萎了,缩回肚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别看现在六十多岁了,面白无须,长得跟个太监似的。”
在矿上,大家下班之后会一起洗澡,无可避免的会看见工友的身体,王双强看见这个“太监”工人,再加上别的工友调笑几句,心里可不就越来越对自己的未来担忧了吗?
这个病,果然是心病。
絮絮叨叨,清音又开导几句,王双强那边很快处理好,按理来说他这样的情况最好是住院几天观察一下,但清音也不忍心让他们额外的花钱,就开了个吴茱萸汤以作调理,要是急性发作的话,就像今天一样,烧一根艾灸条灸一下关元穴就行,要实在找不到艾灸条,没这条件的话,只要是温热的东西都可以,像什么木炭、香烟之类的,掌握好时间,不要超过两秒就行。
说什么烫伤皮肤影响美观,这母子俩都穷成啥样了,留点疤痕可是最省钱的急救办法。
母子俩很快离开,虽说跟洪江是同村,但时间还早,还来得及赶回家,他们也没去洪江家住,说先调理一段时间,过半个月再出来复诊。
这个案例只是一开始看着严重,但因为有阳强症的经验在,清音治疗起来比较得心应手,几个徒弟学起来也很快,不用怎么讲理论知识,一点就通。
下班之后,清音走路回家,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而且……有点久违的耳熟呢!
不会是晓萍来了吧?!
“好你个清大科长,鱼鱼还说你只上半天班,咋现在才回来?”一名短发女同志跑过来,直接给她肩上捶了两下。
年近四十的毛晓萍,看着是稳重不少,但她跟清音说话的语气和方式,还是一如当年少女模样。
清音眼眶湿润,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她们一起在区医院参加实习时候的样子,“切,我就是知道你要来,故意不敢回来的呀。”
“好啊,枉我还在心里惦记着你,大老远给你带好吃的,我心都碎了呜呜……”
鱼鱼看着她俩加一起都八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戏精”,也有点好笑,但妈妈笑得好开心呀,她最近这么忙,真难得。
清音永远记得,毛晓萍是自己穿书后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但这几年大家各忙各的事业,一年也就联系一两次,聊聊彼此的近况,说说生活和工作上的烦恼。
她知道毛晓萍现在越来越优秀了,自从那年结束实习后留在区医院,没几年调到市医院,后来父母双双生病,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她也结婚了。
“这次你考书钢医院怎么也不说一声?不把我当朋友啊。”
“我这不是刚考上就来找你抱大腿了嘛?”毛晓萍抱着清音胳膊晃了晃,书钢医院招工的事整个卫生系统都知道,但她不想凭借朋友关系来麻烦清音,只有靠自己本事考上,成为并肩作战的同事,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对了,你丈夫那边,他没考?还在市医院?”
毛晓萍神色有点黯然,“嗯,他一直在外科,肝胆肠胃外科,现在做阑尾炎手术就跟修剪脚指甲一样熟练。”
清音竖起大拇指,“那可是技术骨干啊,他想来书钢医院不?正好陶英才你听说过没,他以后就是书钢外科的学科带头人,到时候跟着他学学,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是本着好朋友的丈夫,能拉一把是一把的原则,本来毛晓萍的丈夫就有技术在手,要是能多一位名师指导,说不定能缩短几年成才周期。再说了,夫妻俩在一个单位,有什么也好照应。
谁知毛晓萍却摇头,“报名前我问过他,他还是想留在那边。”
好吧,人各有志,那清音也就没说什么了。
“我今天过来,还真是来找你跑关系的,听说新医院能分配宿舍,但针对的是单身职工,我这个半单身的,你看能不能帮我申请一间,等我报到完就把生活用品搬过去。”
清音记得他们好像住在北城区那边,每天去南市区上班确实挺累的,“行,我给你找个单间,到时候他来看你啥的也方便。”
毛晓萍低着头,情绪略低落,最终还是点点头,“谢谢你,清音。”
清音疑惑,她记得晓萍一直都是很开朗外向的性格啊,怎么今天情绪这么低落,尤其是每次提到她丈夫的时候,她都不愿多谈?清音想了想,把鱼鱼支开,握住她的手,“晓萍你们到底怎么了,能跟我说一说吗?”
“他……唉,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孩子,你就不奇怪吗?”
清音一愣,她其实是暗自奇怪过的,但是,作为好朋友,对方不愿主动提及,她也不会去伤口上撒盐。因为毛晓萍在跟现任丈夫结婚之前曾经生过一个病,叫卵巢畸胎瘤,幸好是良性的,做完手术后一直没有复发。清音以为是因为这个疾病或者手术的后遗症,导致她不想要孩子,或者没法要孩子,所以每次打电话,清音不会不长眼的询问她怀没怀这种催生话题。
“其实,医生说我的身体,也不是不可以怀,是他不想要,他丁克。”
清音一愣,现在国内知道“丁克”这个词的人还真不多,没想到她身边就有一个。
毛晓萍自嘲的笑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想生,这种事勉强不来的,本来我当初主动追求他的时候,他也说得很清楚,他不想生孩子,我能接受我们才在一起。”
他们是女追男才在一起的,当时他的丈夫在市医院可谓是青年才俊,长得英俊高大,家境也优渥,职业还是在很多人眼里很有光环的外科医生。不过,清音觉得自己朋友也不差啊,活泼开朗,心地善良,跟谁都能玩得好,唱歌也特别好听,关键专业技术也不差,在全市各种行业大比武中多次荣获护理组一等奖特等奖,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也知道我就长这样,普普通通吧,他确实长得好,以前我总觉得跟他在一起气弱着点,可日子过久了也就那样吧,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难道长得帅就不用吃饭睡觉上厕所?”
婚后生活让她明白,再帅的男人,也会不洗脸不刷牙就睡觉,也会打鼾,也会便秘也会痔疮,也会挖鼻孔……慢慢的,这种外貌的光环也就淡了,只剩下柴米油盐。
清音大概明白,他俩是在要孩子这件事上产生分歧,导致婚姻出问题了。
“你喜欢孩子没错,他不想要孩子也没错,但其实这已经是人生观的不一致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毕竟,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就那么几年,她现在都错过了,等将来再想生会很难。
而男人,后世看的狗血事件还不够多吗?很多年轻时候拉着原配丁克的男人,丁到四五十岁,甚至五六十岁,想生照样能跟外头的女人生。
男丁克想反悔,很简单,女丁克就很难了。
“考虑什么,换人吗?一想到换人,我这心里我就……”放不下啊。
她爱她的丈夫,为了丈夫,她一直不间断的努力,付出比旁人多十倍二十倍的努力,从区医院到市医院,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白发。
当初家里人和清音都不太看好这个人的,但她就是觉得感觉来了,拉都拉不住,她现在和家里人关系挺僵的,总觉得要是真离婚她连回娘家的勇气都没有。
***
第二天,申请的宿舍下来,也不用谁陪同,毛晓萍自己骑上自行车,驮着行李去医院报到,找宿舍,买生活用品,回头给拎了一只大烤鸭来给清音家改善伙食。
家里现在的鸭腿都是鱼鱼一只、顾妈妈一只,不过她俩经常是都不吃,都给清音,搞得清音不吃不行。今天也不例外,她看着两只油汪汪的大鸭腿,哭笑不得,“妈,鱼鱼,你们又来。”
祖孙俩面不改色,“你最辛苦,赶紧啃,苍狼可正虎视眈眈呢。”
清音无奈,心里觉得甜甜的,她上辈子一定是做了非常非常好的好事,才能遇到这样的婆婆和闺女。
“对了,你们还记得柳耀祖,哦不,林耀不?”
“记得呀,他咋啦奶?”
“听说去参加啥扔铅球的比赛,获奖还上报纸了。”
鱼鱼“呀”一声,“那么厉害?”
“那可不,上次在胡同口遇到,叫我奶奶,我说这么大个儿小伙是谁家孩子啊,看半天没认出来。”
林耀不愧是当年出生就又胖又壮的孩子,这几年在体校里训练,平时不怎么出来,大家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我看比安子还高半个头,快两米了吧?那胳膊腿儿都快有我腰粗了,就跟座铁塔似的。”
清音听着,没出声。这几年林素芬没再作妖,规规矩矩生活,甚至把全部心力放在教育林耀身上,清音对她改观不少。
“就是这练体育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吃的苦,我听林素芬说,十五斤重的球,一只手要扔出去,还要扔十几米远,啧啧啧……他手指都断了好几根,年纪轻轻的腰和膝盖就不行了,大家都说可怜,但林素芬也说了,他不会读书,回家还闯祸,除了靠着身体优势能吃上饭,他别无出路。”
清音深以为然,要是自己没猜错的话,林耀这样的超雄基因携带者,想要在社会立足是很难的,犯罪率都会比正常人高,去学体育是林素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可惜啊,姥姥是费心费力的给他谋划,当妈的却只顾着帮人养儿子。”
鱼鱼知道奶奶说的是慧慧姐,她脸上露出不赞成,“慧慧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现在刘志强把她当赚钱工具,以后等她赚不了钱的时候,就是她真正没有利用价值、被抛弃的时候。
“哟,你还知道啥叫利用价值呢?”顾妈妈故意逗她。
“奶奶别总把我当小孩,我要是谈对象,肯定不会像慧慧姐一样。”
三个大人立马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哦?你谈恋爱得找个啥样的?”
“不知道,反正外形不能比我爸差,事业心不能比我妈弱。”
众人:“……”闺女,那你怕是要注定单身了。
不过,能说出这些话,说明她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大人们担心的早恋啥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她身边那些男同学,顾安已经观察过,没一个像样的,看起来还不如那个白白胖胖的矮馒头卓然顺眼。
“柳家老两口现在看他这么出息,又开始打歪主意想把他认回来,天天去学校门口堵他,说啥他们是爷爷奶奶,人家体校的老师就说了,只要进了那道门,甭说是爷爷奶奶,就是亲爹来了也不许出来。”
林耀当年好些学校都不收,是林素芬求了很多人才送进去体校,跟教练可是说好了的,她不心疼,只有一个要求,狠狠地教育。
“这两个老家伙,三个外孙女和孙子,真是看谁出息就去认谁,天天正事不干就想摘桃子啊。”说起这个,顾妈妈也是一肚子的牢骚,这几个月,柳老头为了供养顾敏,可没少捡垃圾,为此还跟别的捡垃圾的老头老太闹矛盾,打架打到公安都来了好几次。
现在,辖区派出所一听见“杏花胡同”四个字就头疼。
“他手脚不干净,年轻时候就有这毛病,大院里谁家在外头晒点啥,他路过就要薅一把,现在老了还这么不要脸,人家捡好的码得整整齐齐的废报纸,他顺手就给搂走,还说废纸壳上没写名字,谁见到就是谁的。”
清音眨巴眨巴眼,这么不要脸的吗?这可是明晃晃的偷啊!
虽然那些东西是不值什么大钱,但那也是别人辛辛苦苦一张一张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呀。
“这糟老头子等着吧,遇到个厉害的,总会教他做人。”顾妈妈气哼哼地说,却不知道,一语成谶。
***
1990年的夏天,书钢医院正式开业,清音已经连续带着领导班子开了三天的会,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进程非常顺利。
而她,作为书城市,或者石兰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省级医院院长,而且是女院长,自然是要上台发言,挑起大梁的。
这一次的领导班子,由省里直接任命,除了清音这位“当仁不让”的院长,还有三位副院长,分别主管业务、医务日常运作和财务采购,这三位除了各自业务非常熟练之外,还有个共同点——年轻。
年纪最大的四十五,最小的居然比清音还小两岁,看到名单的时候她也很意外。她以为按照“老带新”的原则,她的搭班成员怎么说也该是老姜那样的,谁知还都是年轻人!
也是后来偶遇王秘书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张泰勤主动提出来的,他提出既然是改开了,思想就与时俱进,年轻人也需要锻炼,也能担任重要领导岗位,不能什么都等着“老师”带。再加上这个时期确实也特殊,老一批正处于退休换届,光去年一整年离退休的老干部就达到了历史之最,想要请老师带,也得有老师才行。
清音他们四个年轻人,算是赶上了风口,吃上了时代的“红利”。
当然,南城区热热闹闹的开业,东城区却在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且说顾妈妈,今天照常是带着小石头去买菜,这孩子长得壮实,也好养活,放地上随便指个方向,他自己抱着奶奶那重重的装满蔬菜的筐子,哒哒哒就能顺着跑半天,老太太腰酸腿疼追半晌才能追上他。
“石头等等奶,奶没你快,别跑丢了,啊。”
“奶你快点呗,我想吃冰棍儿。”天气太热,小孩子最怕热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熟悉的胡同口,“奶奶,咱们马上就到家了哟!”
顾妈妈看他使劲咽口水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是馋杏花胡同口的冰棍儿了。去年胡同口第一家人在墙上开了个小窗口,开起第一家小卖部,陆陆续续周围人家也有样学样,开小卖部的,报刊亭的,卖牛奶的,卖快餐的,煎鸡蛋灌饼盐水花生爆米花的……整个杏花胡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集市,附近几条胡同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过来逛逛,打瓶醋,买俩鸡蛋啥的。
“那你慢点,人多,别走散咯。”
小石头一边回头看奶奶,一边去看卖冰棍儿的,口水都快流三米远了,他现在最羡慕的人就是鱼鱼姐姐,姐姐每天都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心情好随便赏他一毛两毛的,他乐得屁颠屁颠的。
每天睡前,他都在盼着长大,长大就能实现零花钱自由啦!
一老一小,正在往里跑,没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巷子口里,一道阴毒的眼光正在注视着他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敏。
自从被顾家兄弟俩砸了“饭碗”之后,她不得不跟柳老头搭伙,可柳老头跟麦克不一样,他又老又瘦,连尿都快尿不出来了,还没几个钱,自己跟着他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反倒被柳老太天天堵着打骂,这两年柳老头不得不出去捡垃圾养她,每天回家身上都一股子臭味,她更是恶心得想吐。
自己过得水深火热,而反观顾妈妈,却是越来越滋润,俩儿子给的花不完的家用,俩儿媳孝顺的穿不完的新衣服金手镯金耳环,还不用伺候又老又脏的糟老头子。
这怎么可以!
凭啥她一个乡下女人可以安享晚年,过得这么逍遥快活,而她样貌不差,出身不差,为啥老来还要像孤魂野鬼一样飘来飘去。
她飘啊飘,今天刚好飘到杏花胡同对面的巷子里,也是偶然,正好遇见顾妈妈带着顾全的儿子买菜回来,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个痛快想法——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我就拿走你最珍视的东西。
她自认为,整个顾家,最受顾妈妈疼爱的,应该是顾全的儿子,她唯一的孙子。
且说顾妈妈,走到胡同口,遇见以前大院邻居,少不了要唠几句,但她也没完全放松,嘴上说着,眼睛盯着小石头在干嘛。
小石头努力站在小卖部前的石墩子上,仰着脑袋往里看,只看一眼,果真就只是一眼,但……他居然,看见今天有奶油冰棍儿!
小石头夏天最喜欢吃啥,当然是冰棍儿啦!
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小兜兜,“奶奶,冰棍儿怎么卖的呀?”
“普通的三分钱一根,奶油的五分。”
小石头放下菜篮子,掏出一角钱,很仔细的数了两遍,确保无误后双手递过去,“奶奶,我要两根奶油的。”
买到冰棍儿,笑眯眯的高举着手,跑到奶奶身边,“石头请奶奶吃冰棍儿。”
顾妈妈真是爱死了他这个小模样,有啥都会第一时间想着奶奶……和姐姐。
“我和奶奶吃一根,剩下一根留给姐姐。”
顾妈妈哈哈大笑,等你吃完一半,剩下的也没一半了。
但小孩子嘛,满头大汗的时候,少吃点冰的也是好事。
祖孙俩找了棵大树下,刚好有条长凳,俩人坐着,吹着凉风,甩着小腿儿,开开心心吃起来。奶油味浓郁的,冰冰甜甜的吃进嘴里,这心里也凉爽得不像话。
“顾奶奶?您怎么在这里?”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还拿着一本高中数学教材,但脸上似乎余怒未消。
“是建民啊,你来这边……”
姚建民苦笑,“我来看看我妈,顺便找两本书看看。”
顾妈妈人老成精,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姚大嫂和儿媳李菊香的矛盾,她早有耳闻,甚至婆媳俩还打了两架,姚建民实在没办法,跑来找安子去主持公道都去了两次。
自从跟儿媳打不拢之后,姚大嫂就自己来杏花胡同租了两间小屋子,一方面住人,另一方面也是方便捡垃圾,经过两三年的经营,她现在俨然已是整个杏花胡同最大的垃圾中转“商”,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建民啊,你妈这个人没坏心,就是太固执,她要实在不愿回老家,就算了。”
姚建民叹气,“她不回老家,我们也不逼她,但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行吗,偏要往我们跟前凑,一会儿逼我和菊香的工资交给她,一会儿不让莉莉上学,一会儿又说她找先生看过,菊香肚子里怀的是闺女,让打掉,现在只能生一个,一定要是儿子,你说说,这不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吗?”
李菊香也不是包子,这两年自己能挣钱之后,底气十足,哪里受得了婆婆这种屁话?一说就要打架。
姚建民夹在中间,天天被吵得头疼。
“你妈现在不在吧?要不我跟你进屋说两句?”顾妈妈只听说姚医生是个好人,还是安子的朋友,她就不嫌麻烦,想要“多管闲事”。
“她刚出去了,走吧,咱们进屋说。”
小石头乖乖坐在长凳上吃冰棍儿,这里进出都是老街坊,顾妈妈倒不担心,交代一句就进屋了。
姚大嫂这两间小屋子,真是被她利用到了极致,原本二十多个平米明明不算小的屋子,此时已经被各种旧报纸、废纸壳、破鞋子、烂衣服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破烂塑料制品给埋得水泄不通。
一张小小的弹簧床,窝在“大山”深处,也不知道她晚上是怎么睡觉的,也不怕这垃圾山倒下来将人埋里面。
顾妈妈实在是没心情看,连忙从中间打通的门绕到隔壁屋子,“她这个点儿还出去?”
“嗯,我说让她别去了,我和菊香的工资能养活她,但我妈就稀罕这些……”他都不好意思全说。
何止是稀罕,简直就是当心肝宝贝一样,明明就是些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鞋子,她却每捡回来一件都要拿自己身上试试,还让他们三个小的也试。
扔垃圾桶里都有股臭味了,怎么试?
要是不试,她妈还生气,说是不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本了,他们以前在村里多穷啊,那时候做梦都不敢想能捡到这么多好东西,这可都是白得的啊!
顾妈妈眼睛一扫,差点惊掉下巴:擦吃饭桌子的“抹布”,居然是两只破了好几个洞,用针线缝在一起的袜子;横亘在两堵墙之间的晾衣绳上,居然挂着好几条破破烂烂的内裤缝制的洗脸“帕子”……而且看款式和颜色,应该还是男人的!
这姚大嫂真是不浪费任何一块“布”啊。
姚建民自然也看见了,羞得面红耳赤,“我们真不是不给她钱,顾奶奶您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每个月给她二十块不算少了吧?莉莉上学住校也只花十块啊,可她就是要搞这种毫无意义的节俭行为。”
“顾奶奶您知道的,我们不是反对她自谋生路,我妈一辈子勤勤恳恳是事实,但她啥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搂也是事实,这些子东西,我们帮她把废品站老板找来,人家给了她八十块钱,她都不愿卖,她说要留着给我们用,给我们孩子用,还说等这屋子放不下了,就在外面搭个棚子,我是真的拿她没办法了啊。”
姚建民眼圈有点泛红,他小时候是母亲带大的,经常听母亲说父亲嫌弃她没文化啥的,他最开始也挺排斥父亲,可等父亲因伤退伍之后,父子相处时间久了之后,他发现父亲的三观才是正确的。
母亲,真的讲不通道理。
现在,他就真的体会到母亲的固执了。
他说过很多次,这是租的房子,不是他们自家的,要好好爱惜,不能拿来装垃圾,但她就是不听,说急了就哭天抹地说他也跟他爸一样嫌弃她,就是看不起她没文化,她一辈子为了老姚家做牛做马巴拉巴拉……
最后,他只能成为另一个父亲——闷头抽烟,尽量远离她。
顾妈妈只能拍拍他肩膀,“你是个懂事的。”
另一边,饶是小石头很小心的,小口小口的吃,可冰棍儿还是化了不少,他连忙跳下凳子:“奶奶,快吃冰棍儿,快化完啦。”
他刚追进姚大嫂的小屋子,后门就猫进来顾敏和一个小老头,她是亲眼看见顾妈妈和小石头进了那间屋子的,透过敞开的门,她还能看见里头堆积如山的垃圾,她心里忽然冒出个歹毒的想法。
凑到柳老头耳边说:“看,我没骗你吧?那外地女人捡了这么多东西,满满一屋子呢,本来这些东西都该是你的,她倒是会抢先,要是我的话,我放火一把烧了她的东西,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柳老头跟着点头。他以前就跟姚大嫂干过几架,都是因为他偷拿姚大嫂的东西,那女人没少嚷嚷,他在这杏花胡同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烂上加烂,更别说每次打架她专挑阴处下手,他这么大年纪的老头了,哪里耐得住哟?现在连尿尿都成问题。
而自己要是烧掉她的宝贝,她估计得气死……对!
他摸了摸兜里的火柴盒,先躲了一会儿,确保没人进出,他才跟上去,迅速地擦了一根火柴,扔进屋里。
为了万无一失,他在确保靠近门口的地方那堆废纸烧起来了,这才将门从外面锁上,等待着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而顾敏,则是在等待顾家祖孙俩的哀嚎声。
不过,没用的,她不会开门的,她顾敏什么都没了,顾妈妈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想着,她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容,比鬼还难看。
而姚大嫂刚扛着二三十斤重的垃圾从后门进来,就看见他们那个鬼样,坐在自家门槛外面笑,都来不及看清是谁,直接脱下一双油津津臭烘烘的鞋子,一个鞋底子各甩他们脸上:“杀千刀的哪里的脏老头臭老太!”
柳老头正沉浸在美梦中呢,忽然被一只臭鞋子打中,只觉臭得他昨晚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你说谁脏呢脏老太婆!”
“老娘就说你脏,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子,狗见了的都得绕着走,捡垃圾的看见都得捂鼻子!”
“你他妈放什么屁,你才是捡垃圾的!”
姚大嫂双手叉腰:“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个不要脸的老贼,老娘还真就是捡垃圾的,专门回收你们这种没人要的垃圾,烂、货!”
要说骂人,她在乡下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向自诩“城里人”的柳老头哪是她的对手,更别说被扇得晕头转向的顾敏,直接被创得遍体鳞伤,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你”字来,只能不停地重复“泼妇”两个字。
俩人骂着骂着吧,姚大嫂忽然看见自己窗户里好像有黑烟冒出来,嗅了嗅鼻子,还有一股焦糊味,“我家咋着火了?”
“好啊,一定是你这垃圾烂、货往我家放火了,我就说呢,你那贼笑,就是做亏心事,老娘捡了一个多月的垃……好东西!啊啊!老娘今天就杀了你们俩,挨千刀的老垃圾老杂碎!”
说着,她随手从捡来的东西里抽出一根废旧钢筋,冲着俩人劈头盖脸就是打!
她实在是太气了,气糊涂了,都没想起来要先救火,又干又瘦的柳老头没几下被她干翻在地,一张脸已经被血糊得看不出鼻子眼睛,只能不断哀求并承认,是他放的火。
旁边围观群众正打算劝架呢,一听他自己承认放火,顿时也不劝了,打死真他妈活该!这姚大嫂虽然多吃多占,干啥都想占便宜,但这些垃圾……哦不,这些东西,都是她一把一把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都是劳动成果啊!
姚大嫂整个人气得都快升天了,她颤巍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她的财富,她毕生的积蓄,早已化成火海。
偏偏顾敏这老垃圾比她还激动,还想伸头去看,她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她是要确保顾妈妈和小石头被“烧死”在里面,那她这顿打就没白挨了!
她往前倾着身子,因为马上就要见证最期待的画面整个人兴奋得扭曲了,全身重量都在上半身,而姚大嫂又正好气个倒仰,差点撞她身上,她为了避开,歪了一下,就……
毫无征兆的,跌进了火海。
慌乱之间,她朝离她最近的柳老头伸手,求生的本能让她失去理智,抓住一切想要抓住的东西,可现在的柳老头浑身骨头加一起都没八十斤,哪里耐得住她这一拉……
顿时,俩人同时跌进火海,偏偏俩人都想往外跑,都想踩住另一个,慌乱之间俩人像麻绳似的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于是,众人看见的,就是两个火人在火海里打架!
“我去,看不出来啊,这柳老头平时又干又瘦的,踩起人来这么狠!”
“顾敏也没留情,没看见她一直抓着柳老头不放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