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赶到的时候,张怡和吕和平已经扭打在一起了,小军的脚趾幸好只是压到指甲,骨头没事。
而小猫蛋后脑勺却磕破了一个口子,有人正抱着她准备送卫生所。
“妈妈,我超勇敢。”小丫头大大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眼眶里泪水打转,向她张开双手要抱抱,就像一个吃奶娃娃一样,受委屈了第一反应就是找妈妈。
可安然硬住心肠,没抱,先看了看伤口,虽然不大,血液已经凝固了,但周围头发都让血液浸泡粘连在一起了。
她赶紧接过孩子,立马就往市医院跑。
铁蛋看见被人压在地上的吕和平和拖拉机司机,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给我等着,我妹要有事我弄不死你们。”
那阴狠的语气配上恶狠狠的三白眼,真跟一头恶狼崽子似的。
路上,安然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自己颤抖的声音就会吓到她。
刚开始是痛的,可现在可能是痛得麻了,小丫头居然还没心没肺笑得出来:“妈妈,他们抓住坏伯伯和坏叔叔了,我很勇敢。”
“嗯嗯。”安然眼泪都快出来了,“宝贝别说话了,乖。”
“可我想跟妈妈说话呀。”
铁蛋也在旁边说,“妹你胆子真大,我听别人说是你把小军拉回来的,不然他就要被车撞死了。”
前不久阳城市出了个大新闻,有个小孩半夜离家出走被拉煤的货车给撞死了。虽然有大人恐吓教育的成分在,可他们终于是知道危险性——车子能把人撞死,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那我是见义勇为。”
“对,你见义勇为,你安文野就是我包文篮最棒最勇敢的妹妹!”
小丫头精神很好,一通检查下来只是皮外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不幸的是——石板划出一道四公分的细长口子,深倒是不深,但头皮也被刮开好大一块,保险起见需要缝合。
硬扛她肯定是扛不过去的,需要打麻药。
才五岁多的孩子就要打麻醉,安然一万个不乐意,倒是小猫蛋很勇敢地说:“妈妈,我不怕打麻药,你说过的打了麻药就不疼了,我不怕。”
她的勇敢把医生都给逗乐了,“小姑娘咋这么勇敢呢?”
就连安然也很意外,她平时总把“勇敢”“坚强”挂嘴边,安然就一直以为她只是嘴上念叨,可没想到实际上真遇到困难了,她比自己想象得勇敢多了。
不是胆子大,就是勇敢,有勇气,有胆量。
孩子的成长总是在不经意间,在她以为孩子自己很优秀足够优秀的时候,她又能突破另一个层面,变得更优秀……那种感觉就是,她永远不知道女儿能有多优秀。
要缝合就得清创,得把创口周围一定范围的头发给刮掉……那样的话,安文野就会变成个地中海半秃子。
这点安然倒是能接受,只要那块头皮恢复得好,头发就能长出来。怕的是不管它的话,头皮坏死,长不出头发那就是永久的小秃子了。
安文野一开始听说要剃头还不愿意,后来听妈妈和医生讲了道理,也很配合。
等消毒清创再缝合好,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了。安然不在,大比武却还要继续,幸好她走之前把事情拜托给贺林华,女工处其他人各司其职,志愿者也培训好了,倒是不需要贺林华干啥,就看着大面上别出错就行。
不过,剃出来以后铁蛋发现后脑勺上露出小小的拳头大一块白色头皮,中间还有长长的弯弯扭扭的一条“蜈蚣”,只说了一句真心话——“有点难看诶妹。”
安文野顿时脸色大变,闹着要让妈妈拿镜子给她看,可这年头的医院里又没带镜子的卫生间,怎么看?没有镜子她都委屈坏了。
“哎呀妹,我胡说的,一点也不难看。”铁蛋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打麻醉缝针妹妹都面不改色,现在就因为自己一句话脸都变小苦瓜啦,他就差胸口碎大石发誓自己没骗她了,“真的你相信哥。”
小猫蛋半信半疑,没有镜子,确实无法证明哥哥说的话。
宋致远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扔下筹办实验大楼的事就来了,“猫猫怎么了?”
安然还没来得及说事儿,小猫蛋就迫不及待问:“爸爸我头上是不是特丑?”
妻子和外甥猛使眼色,可宋致远现在挂着闺女,还真没注意到,认真的看了一眼,“是挺丑,但……”
话未说完,小猫蛋“哇”一声,眼泪珠子就“哗啦哗啦”掉下来,让宋致远和安然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丑不丑,咱们安文野世界第一漂亮。”
小丫头磕破头都没这么难过,打麻药她也没啥,熬过了缝合却熬不过自己成为一只小秃子的事实。
虽然劝几句就没哭了,可嘟着嘴巴,谁也不理,气鼓鼓的,这就是又委屈又生气啊。
安然没办法,于是问:“那不行咱们就全剃光吧,剃光了妈妈给你买几顶漂亮帽子,咱们天天戴帽子,谁也不知道小野是个光头,怎么样?”
即使是亲闺女,安然也不得不承认,秃了一块确实难看。
宋致远和铁蛋第一个不同意:“不行,小野是女孩。”在他们这类直男心里,女孩子就应该穿裙子留长发,在他们心里一百条裤子也没一条裙子好看。
可安文野鼓着小嘴巴想了想:“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出头发呢?”
“很快,今天剃,明天就能长出来了,只是还看不见,要慢慢的像种菜苗一样。”
“好叭。”
于是,又是半小时后,一个圆溜溜的圆白白的小光头就剃好了。当然在剃光之前安然就去百货商店把帽子买回来了,在国营理发店里戴上,小姑娘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真的看不出来耶……”
回家路上遇到刘宝英和她娘家嫂子,刚从散场的市体育馆出来:“哎哟小安,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说咋今儿下午的大比武没看见你。”
安然笑笑,推说有事就先走了,她也不敢多聊,因为小猫蛋正摸自己帽子呢,生怕帽子歪了被人看见光头。
偏刘宝英今儿是有事要跟她说的,撇下她嫂子,一路跟安然说话,还时不时回头逗一下躲爸爸怀里的安文野,“小野今儿咋了?蔫蔫的。”
刘宝英穿着一身全新的还带褶印的的确良衣服,粗跟皮鞋,不敢太突出,但嘴唇也涂得红红的,一看就是精打细画过的,手里还拎着个人造革小皮包,这可是当年二分厂领导班子里的小老太才拎得起的东西。
更别说那通身的气派,哪里还像以前那个“刘省长”?
安然笑笑,“没事,她有点不高兴呢,宋致远你先带她回去吧。”
平时小猫蛋可是要“拜拜”的,今天不了,她只想躲在爸爸怀里。安然心里又把宋致远和铁蛋骂了一顿,说啥不好偏要说难看,不知道小姑娘爱美啊?
“小安你看,咱们的食品作坊今年也成气候了,我娘家哥嫂日子也不好过,只我哥一人上班,养一大家子怪不容易的,你看能不能……”
安然没说话,她又补充说:“我嫂子就刚才那个,你看见的,人很勤快,手脚干净,做事麻利,但就是嘴巴子厉害点,我会劝她的。”
安然倒不是怕嘴巴厉害的人,再厉害能有她安主任厉害?大院里最泼辣就数蔡厂长家老太太,几乎是横着走的人,可不也不敢跟她杠嘛?
她不说话是在想作坊该何去何从,“宝英你说咱们作坊今年挣了多少钱?”
刘宝英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这个,“总的得有六千了吧。”
这才九月底,还有三个月,哪怕后半年是淡季,再挣一千块是完全有可能的。
假设有七千块的净利润的话,她们四个最原始的“股东”每人大概能分到五百块,其它的除了开工资外,还得留够流动资金,也得给二分厂表示点心意。
这个刘宝英倒是会来事儿,“你放心,省啥都行就这个钱不能省。”
没有二分厂的同意挂牌和介绍信,她们的食品就是做成龙肉也没用,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啊。
尝到甜头的刘宝英,跃跃欲试地说:“你说,要不咱们把规模扩大一点,直接做成食品厂怎么样?”
这个想法安然一开始就有,只是她这辈子估计是工作的关系,在体制内待久了,性格比上辈子更沉稳,但也更谨慎。现在已经是1977年国庆了,没多久恢复高考的通知就要下来,那真是万物复苏了,可真正要想放开手脚开厂子,怕还是得等一年。
等到农村包产到户,到时候农村剩余劳动力解放出来,城里到处是倒爷的时候,商业繁荣起来,就稳妥了。
上辈子走街串巷摆缝纫摊那是生活所迫,没法子的事。可现在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儿女也健健康康的,说实在她没那么迫切。
“其他女工,咱们给她们开多少工资?”
刘宝英又愣了,今天的小安说话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
“按工分算,多的一个月能有七八十,少的也能有四五十。”刘宝英和邱雪梅除了分红还拿着一份工资。
“那也够生活了,还是再等等吧。”
“等啥呢?”
安然自然不可能跟她说等改开的春风,等包产到户,等个体工商户的春天,“等政策。”
刘宝英后知后觉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又赶紧追上去,“那我嫂子的工作,能不能……”
“行啊,就来培训,按照正常的流程,该怎样就怎样,咱们得记住,为了稳定军心必须公平公正,决不能因为是亲戚就互相包庇纵容。”这个人情她愿意卖,但丑话也得说在前头。
“对了,咱们分红的事你没跟她说吧?”
“没没没,你放心,我谁也没说。”要是说了,这作坊可就得翻天了,一开始她们四人组的辛苦别人看不见,别人现在能看见的是大家明明干一样的活,拿的工资却是天壤之别,这不是搞人心态嘛?
所以,四个人商量好了,现在暂时啥都不说,等过段时间,工人数目增多以后,再想法子把“股权”分一点出去,慢慢的淡化这件事。
说着,她们回到大院里,各回各家。小猫蛋是真不开心啊,一个人躲书房静悄悄看书呢,安然把她手中的书抽走,“枣儿叫你呢,下去玩吧。”
“我不要,我才不要让她们知道我是小光头。”
安然摘下帽子,看了看缝合的地方,倒是没有渗液,“是光头也没事啊,咱们安文野这个光头可是光荣的光头,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
小猫蛋知道,可心里还是别扭着呢。
安然看她神色有松动,也不勉强,心道这事就是落她个成年人身上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在家里安安静静待两天她就憋不住了。
安然想得开,反倒是宋致远耿耿于怀,总觉着他闺女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来不会讲人是非的人,居然把张怡和吕和平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不简短的,持久的,想起就骂两句,想起就要哼一声……其实,还有点像祥林嫂。
可能是他提这两口子次数太多了,没几天安然就听说,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把老婆婆直接气得中风躺进医院了。因为张怡找了充足的证据,把吕和平送进公安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判刑,只是年份短一点,她实在是气不过。
这种敢下手杀自己病儿子的男人,留着确实没啥用。
可没多久,安然又听说,吕和平坚称吕军不是他的孩子,他是替人养子,花费了六年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才发现真相。据说吕军是他跟张怡结婚前就怀上的,可结婚前他俩没有过那种事情,这么多年张怡一直说孩子是早产所以才身体不好……巴拉巴拉,这可就狗血了。
安然心说:孩子不像吕和平,这事她也是出事那天才发现的,父子俩确实长得南辕北辙,一个国字脸一个鹅蛋脸,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一个塌鼻梁一个高鼻梁,甚至小军还是个小卷发。
张怡和吕和平都不是卷发。
学过生物学懂点遗传规律的都应该或多或少猜到点,只是当时她忙工作的事,也没往这方面想。
当然,安然可是十分乐得看他们的狗血连续剧,到底是接盘侠“老实人”更值得人同情呢?还是辛辛苦苦为了给儿子治病去当保姆更值得同情?反正她就是想让张怡痛苦。
她痛苦,她就舒服了,上辈子她加诸在她身上的,慢慢还而已。
只是可怜吕军,现在吕家人不要他了,张怡这么东一头西一头的折腾,总把明朝丢安然这里来,房平东也有意见,把她给辞了,换了个保姆。
没有工作的张怡,日子确实挺难过的。
但好在她确实没放弃吕军,药没断,安然也就没痛打落水狗,暂时放她一马。但帮是肯定不会帮的,她相信以张怡的心计和手段,想要再找份工作不是难事。
***
安然担心安文野一个人睡会忍不住挠后脑勺上的伤口,坚决把她带回大床上,夜里稍微有点响动就起来看一下,所以也没怎么睡好。
可早上天刚亮,安然还迷迷糊糊呢,安文野就要把她叫醒:“妈妈你看看我头发长出来没?”
刚开始那几天安然还认真的帮她看看,其实压根没那么快,可每天都得鼓励一下,现在持续时间久了,就“嗯”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妈妈睡懒觉,小猫蛋就只能自己跑梳妆台前照镜子,横看竖看,总觉着没啥变化。
安然真想宋致远快回来看看他的小猫猫,臭美成啥样了都。她是招架不住一天十遍的问头发的事儿,她已经用薄荷和菜苗举过很多很多例子了,可她就像鱼儿一样,只有七秒钟记忆,一会儿又得问。
谁说养孩子就快乐无边的?其实有些时候也很烦的好嘛。
终于烦到十一月底,天气冷了,很多人开始戴帽子,安文野才终于觉着自己跟其他人一样了,天天出门出得开心极了……当然,她早在国庆节就憋不住,跟小石榴上金鱼胡同玩了。
小石榴武力值超高,她跟在她后面,谁也别想抢她帽子。
不过十月中旬有一天,她还是没保住她视之为人格尊严的小帽子。也不知道谁把她剃光头的秘密说出去,曹家小老三一直说要看看她的光头,因为他某一年因虱子太多被强行剃光以后没少遭到铁蛋的嘲笑,现在这仇就得报他妹身上。
曹老三骗她说是院里来了只流浪猫,指着草丛让她去找,然后趁她蹲着的时候一把抢掉她的帽子……于是,在一阵哄然大笑中,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大院最漂亮的安文野她居然是个小!光!头!
调皮的男孩子甚至还编出一句顺口溜——“远看像灯泡,近看是脑瓢”。
还给她取了“小灯泡”“小卤蛋”等好几个外号,铁蛋打他们都打麻了。
也幸好,安文野不是一般小孩,不仅没气哭,还手叉腰跟他们对着骂,对着吵,反正没吃亏。
现在路上的人大多数都戴着帽子,她就不用担心了。而且头发也长出来了,虽然还不长,但要是突然被人抢了帽子也不难过,因为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男孩。
安然:“……”
女鹅的机智程度,似乎已经超越她的想象。
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一代人,一个民族的大事——中断十年的高考恢复了,作为大院里唯一的高考生,张卫东小小的风光了一把。
宋致远早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通知妻子,他以为妻子一定会去考,毕竟她年纪小,高中时候成绩也好,这几年也没荒废,一有时间就看书看报的。
结果安然把文件放一边,“别了,我可不想再受罪了。”
“这怎么能说是受罪呢,安然同志你觉悟不高啊。”他是信奉科学,崇拜知识的。
安然眸光一动,“你,真想让我考大学?”
“嗯,我希望你能不断提升自己。”
“好啊,那我总得有时间复习吧?家里这么多事离开我可咋整……”
“我来负责,你好好复习。”宋致远很坚定的说,毕竟他以前也是管过家的,不就是管管孩子的肚子,喂喂兔子和鸡吗?他能边干边看书。
“好嘞,那就从明天开始吧。”安然说着,以最快速度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她先把宋致远踢醒,“没听见你闺女肚子叫呐?”
宋致远神态平和:不就是下碗面条吗?他闭着眼睛都会,这几年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煮面吃的。
可刚起身,女鹅就说她要吃手抓饼,外甥说他要吃油条灌鸡蛋,他脸一灰,哪有那么多要求,惯的毛病!
等他好容易把面条煮好,俩孩子也起了,可人一看没有手抓饼和油条,背着书包就跑,说是去黑市自个儿买。从他们家到学校其实是不经过黑市的,但孩子们为了口吃的,宁愿早早出门。
宋致远看着三碗无人问津的面条陷入了沉思。
中午饭他学聪明了,先不忙做,问俩崽崽想吃啥,两个一看面条还剩着呢,说那就先把早上的面条吃完吧,不能浪费,晚上他们想吃面疙瘩汤。
宋致远:“……”看着面粉口袋陷入了沉思。
更不用说他早上刚搞好的卫生,中午他们回来一趟就乱,以及时不时总想往菜园里啄菜的小鸡兔子,以及狗毛到处掉的黑花。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每次打扫都力图不留死角,三层小楼打扫一趟半天时间就没了,再把饭随便一糊弄,吃完洗碗刷锅抹灶台拖地……得,等忙完一切,家里终于干净,孩子也终于睡着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洗澡的力气都没了。
安然睡得香甜极了,每天只需要按时上班,下班再也不用赶回家做饭,还能跟朋友同事逛逛百货商店和黑市,那感觉简直美翻了!胡文静来告别,他们两口子终究是想儿子,不忍心再这么天各一方,把工作给调省城去了。
安然有点遗憾,又挺欣慰,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以后一辈子都更容易获得幸福,虽然以后跟好朋友见面不容易,但她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好友一家要搬走,她想置办点礼物给他们,顺便胡文静也想在走之前好好逛逛阳城的黑市,安然就带着她,逛得乐不思蜀。
这不,三天时间,她已经花出去五十块钱了,最近黑市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不仅有南方来的各种人造革皮具,还有各种花色和材质的碎布头子,她想给小猫蛋再做一床小花被,每天买点,家里都堆了不少东西了。
当然,她现在最想买的还是缝纫机,上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缝纫机,不过是寄卖店买的二手货。
寄卖店其实就是国营“当铺”,很多手头困难的人家会把东西拿去里头存押,一般是一个月以后还不去赎回的话,东西就归寄卖店了。安然和胡文静进店,一眼就到柜台旁一台原木色的凤凰牌缝纫机,机头的刺料、钩线、压料、落牙都还完好,只是机座部分的台板有裂纹,还有好些密密麻麻的针眼,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扎的。
安然有点心动,“小同志那太缝纫机卖吗?”
当班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头也不抬的说:“卖,八十块,要就登记。”
这时候的寄卖店不仅卖东西的人要登记真实信息,譬如姓名年龄家庭住址,还得有所在单位或街道的知情同意书(证明),证明卖的东西不是脏物,而买的人也需要登记,以防万一以后卖方后悔或者想要扯皮,冤有头债有主不是?
八十块,确实算便宜的,这年头一台新的缝纫机得二百多,而这台二手的只是台板有裂纹,回去要么自己缝制一个布套子,要么让宋致远重新做一块台板换上,都不影响使用。
但安然的习惯就是讨价还价,能少花一分是一分,“小同志能不能便宜点儿?”
“咱们这儿不是黑市,不兴讨价还价。”年轻人不耐烦的说,手里拿着放大镜,学着经验丰富的大师傅一样对着古玩架上的青花瓷瓶研究着呢。
“哎呀小王你这咋回事,有顾客呢看啥看?要学没人的时候再说。”随着一把熟悉的男声,从店铺后头转出来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四五,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装。
安然怔了怔,不确定地说:“小刘……”倒爷两个字憋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胡文静一愣,她以前也跟安然去过几次黑市,看着挺眼熟,就是叫不出名字。
“哎哟,是你?”刘工农也很意外,他们以前在黑市是经常有来往的,没生意的时候还会聊两句闲天,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他赶紧把小王使到库房盘货,小声道,“哎呀好久不见。”
安然一算,最后一次见他可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你跑哪儿去了?”
“害,也就东跑跑西转转,混口饭吃,你咋在这儿呢?”
安然指指缝纫机,俩人很快聊起来。原来在安雅被抓之前,他就金盆洗手跑了,但又怕知青办的上家里找,他有家不敢回,一直在外头混着,后来知青办也不抓了,他终于能回家照顾弱视姐姐,也恰好街道可怜姐弟俩,他拿出几年当倒爷挣的钱,找街道办要到一个工作机会,去供销社当仓管员。
“可以啊你,那咋又从供销社跑这儿来了?”
供销社终究是在公社那种乡下地方,他闲来无事总看书,工作认真负责,嘴巴又会来事儿,很受领导喜欢。关键是他以前在黑市上混过,练就一双好眼力,能看出不少“好东西”,供销社门市部的主任跟寄卖店有点说不清的关系,就把他调过来了。
寄卖店是这年代有名的“寻宝处”,有些日子难过的家庭,或者败家子啥的,会拿来一些有点年头的传家宝,只要在里头认识熟人,收到好东西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主任安排他来就是来给他看着有没有好东西的。
安然了然,看来还是肥差啊。
遂开玩笑说:“小刘同志眼光好,那你给我推荐几件好东西呗?”
刘工农确认:“你确定想要?”
本来只是开玩笑的,可看他当真,安然也来了兴致,现在在里头买基本就是他们收购价上加一点很少很少的钱,比黑市便宜,关键这里的假货率比黑市低,因为这里的东西都是要经过一个小师傅两个大师傅三双眼睛才能收进来的,收到假货赝品的概率极低极低,可在黑市就不一样了,鱼龙混杂,倒爷的嘴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最关键的是,黑市上的不干净,很容易买到脏物,因为不用实名登记,谁也不知道来卖东西的是不是小偷、强盗或者打砸抢的红卫冰,万一买了脏物以后原苦主找上门来可就有嘴说不清了。更何况要是买到假货,那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胡文静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想回家收拾行李,彻底搬家的东西可不少,从今天开始收拾半个月也收不完,她在这边的离职手续已经办妥了,现在就等严厉安那边,顺利的话下个月他们就搬走了。
安然让她先回去收拾东西,自己周末过去帮忙,然后这才跟着刘工农上二楼,四面墙全是柜子,打成无数的古玩格,有门有抽屉,他拉开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格子,掏出随身带的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真的很细很精致,但因为是银的,不值多少钱。
安然的注意力集中在项链下方的吊坠上,那里是一块成年人指甲盖大的一块亮粉色的晶莹剔透的东西。
“这可不是玻璃,这个叫钻石,国外很时兴的,也贼拉贵。”刘工农很小心的拿在手里,哈了口气,赞不绝口。
安然当然知道,这不仅是钻石,还是粉钻。天然粉钻是世界上非常稀有的钻石之一,价格最高的钻石,应该是没有之一了。
“但可惜颜色太深太亮了,要是淡粉色就更好看了。”
安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笑呢:粉色越浓越好,浓粉比淡粉保值多了,因为粉钻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是分子结构错误形成的颜色,而这一块居然是最最值钱的亮粉,比什么中粉浓粉那可贵多了,五十年后能卖到八九百万一克拉,是一克拉啊!
当然,这一枚至少有二十克拉,只多不少,至于是不是最贵的亮粉她不确定,但至少是浓粉,能卖七百万一克拉吧。
无论是色泽还是切工,或者水滴形的造型,都是最经典的,放一百年也不会过时啊!
安然心头狂跳,漂亮到极致的奢侈品,谁不喜欢呢?那谁港城大富翁送他最宠爱的闺女的礼物不就是一枚二十克拉的粉钻吗?就这还轰动全球呢!
这一刻,安然觉着自己一定要买下来,哪怕是假的,那也假得够美,她快把持不住了!
当然,安然再喜欢那也就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她打算把它送给闺女。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种价值连城的美呢?现在她还小,可以当饰品用,万一哪天家道中落或者她和宋致远有个三长两短,这随便卖了也够买一栋楼的……她的闺女,也该享受一把富家千金的待遇。
不过,前提是这要是真的粉钻,如果不是的话,就当给闺女挂着玩呗。
刘工农看她神色,知道她是看上了,“你要的话就一千块,我九百块收的,听说是当年一个苏联专家为了买酒喝换的,是他祖母的传家宝,从南非来的……”
一千块,这是天价!
安然虽然心动,但她得装出被吓到的样子,“哎哟你吓死我,这不就一块玻璃嘛,你敢卖这么贵你当我傻子啊。”
“姐姐你看清楚,这是粉钻啊,哪是玻璃,你看我划玻璃给你看。”
安然哪舍得让他拿去划玻璃,“哎呀算了算了,我赶时间,你看五百块怎么样?要是卖我就拿走,不卖就算了。”
刘工农直接别她杀价杀到跳脚,“姐姐你是想气死我啊,五百块我卖一半给你吗,我收来的价格都是九百不信你看,登记本上,大师傅和卖的人一起签字画押的不会有假。”
安然拿过本子翻了翻,看陈旧的样子和都快起毛的边,是像那么回事,签字画押确实是齐全的,数额也是对的。
但安然本来就是生意人,对市面上的很多小把戏了然于心,“看本子可不一定准,要是你只买作五百块,但多给他十块二十块,让他配合你做个假账,就为了多卖一点钱呢?到时候账本有两套,一套专门给咱们买家看的,一套你们财务记账的……”
她每说一句,刘工农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尽是无奈,“姐姐你就给我句实话,你是干嘛的呗。”
安然只是笑笑,做假账,这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的,虽然是国营店,但为了多赚点钱,多往自己腰包里揣一点,这都是很常见的,只要不是假货,其实多花点钱也能接受,毕竟它现在在华国还是没多少人知道的,识货的不多,相对于它以后的价值,哪怕现在卖两万也算便宜的。
“我跟你说真心话,你让我拿一千块砸在一个不确定真假的东西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不仅我不可能,这世上就没几个这样的冤大头。”
刘工农见她油盐不进,一咬牙,一跺脚,“那这样吧,你给我八百,东西我保证绝对是真的,你买不了吃亏。”他顿了顿说,“你去找人鉴定,谁要说是假的,你把东西还我,我把钱一分不少退你,怎么样?”
“果真?”
“我刘工农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打交道,这话只真不假。”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有份工作也不容易,把自个儿老本都垫进来了,犯不着跑,至于价格,对外报的就是一千块,不是我一个人决定得了的,这单位啊,水深着呢。”
这几句,倒是有点推心置腹了,安然信。
“那行,八百就八百,我今晚就去找懂化学的人鉴定,你等着哈,要是假的我明儿就来找你麻烦。”
半开玩笑半当真,要是假的她找麻烦不至于,但退钱是必须的,八百块是她一年的工资,她安然可不是冤大头。
于是,就这么说定,安然把东西一包,揣怀里,又以七十五块的价格买下缝纫机,让他给送到家里,顺便再付钱给他。
家庭煮夫宋致远在家忙了一天,心想妻子今天在单位看书复习,分数是不是能涨个十分二十分的?她说家里吵,在单位效率高。谁知他等啊等,等到天都快黑了,他“埋头苦读”的妻子终于回来了,却带着个大家伙,说是买的。
他知道妻子爱做针线活,是个很优秀的裁缝,要是能有台缝纫机的话确实能省不少力,也就没说啥。可等安然掏出项链让她鉴定的时候,宋致远傻眼了:“你没复习?”
安然肯定不能说实话啊,不就换他在家伺候几天怎么了,这东西要是真,她明天还得上寄卖店继续淘宝呢。
宋致远做的是军工材料,对钻石也只是一知半解,听妻子说买作八百块,吓得忙去找萧若玲,一定要让她来看看,假的赶紧退钱去。他的小猫猫一天也只有一角钱零花,买块彩色玻璃居然花了八百,他有意见,而且很大。
结果萧若玲来了,又是用放大镜,又是用试剂,看了又看,看到安然都快没耐心的时候,她居然一脸严肃的来了句:“卖给我吧。”
宋致远一愣,“为什么?”
“我喜欢,我要用它求婚。”
安然宋致远:“……”大小姐,矜持一点好吗?难道这就是石万磊的魅力吗?
“你先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顶级粉钻,不知道你走的什么狗屎运居然捡到便宜了,现在国际上的价格也不低,你要卖给我的话十倍,八千块怎么样?”
安然吓得咽了口口水,赶紧蹑手蹑脚走到门后,猛地出其不意地拉开门,发现外头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不卖,这是我闺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