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遥微微笑起来,似是对这桩事早有耳闻:“娘娘且请安心,既然陛下有此一诺,定不肯辜负娘娘的期盼,不外是顾及着令兄伤势,一路上宜缓不宜急吧。”
仪贞将信将疑的,唯能略略颔首而已,片刻又道:“常言说,花无百日红,我心里这点儿焦灼,还望亚父能够体谅——哥哥路上若有什么难处,请替我周全一二。”
王遥应下了,说:“娘娘言重。谢指挥使是大燕的英雄,天下臣民,谁人不敬服他呢?或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他心想,这位皇后娘娘实在天真,以为皇帝是受了熏香影响、暂且肯看在她的面儿上善待谢昀,故而如此火急火燎,到底是不了解李鸿这个人,外物或许能左右他的情志,但绝不会改变他的本性——没有价值的人,是不配得到他的恩典的。
西北传回来的消息说,谢昀此回伤到了肺腑,往后再想上马杀敌是不可能了。这样无用的废子,皇帝固然不会放在眼里,却依旧不想将人调回来,生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解了临淮这头的燃眉之急。
“…没有这样快。”皇帝的声音放得很低:“把香炉挪远些,太燥了。”
屋里没有旁人了,单留着一个沐昭昭。
他这话虽是支使的话,但声口教仪贞听着,颇有股情意绵绵的味道。
于是她有意将脚步放得重些,飒飒地经过廊子,迈进屋中。
才绕过折屏,就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灼灼地挑剔着她——她脚上的鞋子。
这时候宫里上上下下的色调都仍很素净,仪贞穿着双黛蓝圆头履,鞋面儿疏疏绣了几针雾青的竹叶,鞋底不算厚实,胜在柔软轻便。
总之,实在不该走出那种声音。
皇帝斜倚在引枕上,因是在“养病”,不过拢着件半新不旧的中衣,微挑的眼尾下泛着淡淡的倦色,俨然一派文弱可欺的情态,但仅凭方才刮过来的一霎眼风,仪贞便已觉得面上油皮儿被刮走了一层。
她知道皇帝又嫌弃她什么,可惜碍于如今的情形,不但发作不得,还该对她表现出十二分的宽容与偏袒才是。
她不无得意地窃喜着,也不遮掩,干脆就这副嘴脸走到跟前去,冲他福一福,邀功说:“陛下,该说的,我都说了。”
皇帝懒得再对她说什么褒奖的话——谁不清楚她那种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德性,别真遂了她的意。
然而难以解释的,他心底缠绕着一缕几不可查的亏欠感,胁迫着他做点什么,譬如赏她点儿东西。
沐昭昭掩了熏香回来,梨白褶裙下缥色云头履时隐时现。
皇帝瞧见了,觉得这颜色比黛蓝的好。谢仪贞这狗脾性,暮气沉沉的打扮简直四不像。
他收回视线,向仪贞道:“明日叫人重做两双鞋子给你。”
那敢情好。仪贞亦觉得沐昭昭那鞋样子不错,又得了皇帝开口,司衣的人更会百倍用心了。
她谢了恩,不着急走,索性就在一旁的藤墩坐了,手边的几案上垒了一高碟蜜桃,粉糯可爱,她取了一只下来,拿小银果叉在顶端轻轻一挑,再贴着菲薄的果皮打了个圆满的旋儿,饱满多汁的桃肉便脱颖而出了。
她常看慧慧她们这么去果皮儿——宫里头一举一动都讲究仪态万方,伺候人也不能显笨相,递杯茶、打个扇儿,都要赏心悦目才好。
她自觉学得很有模样了,还用那银叉,将桃儿分做匀称的六瓣儿,甜白小碟托着,敬到皇帝面前。
皇帝倒有点诧异,一时像被她将住了似的,若是呵斥她未免太伤人心了,就这么坦然受用吗——他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嗯?仪贞心里嘀咕:难道她越俎代庖,抢了沐贵妃的差事?
捧着碟子的手正要一转,搁到一边拉倒,皇帝别别扭扭道:“你要朕用手抓吗?”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不洗洗手怎么受得了。
真是怪难为情的!仪贞却会错了意,余光瞥瞥沐昭昭,两根指头紧捏住果叉,叉起一块桃肉,气势如虹地往直奔龙口。
皇帝霎时喉头发紧,吓得耳根通红,生怕她一叉子戳着自个儿,片刻才清了清嗓子,略扭过脸,食不知味地受了她的孝敬。
软津津的甜弥漫在口中,他像是没吃过蜜桃一般,品鉴不出好坏来。
没头没脑的,不愧是她剥出来的果子。
他只用了一瓣儿,不肯再开尊口了,仪贞便搁下碟子,侧首要唤人端水浣手。
“我去吧。”沐昭昭见状,不由得抢先站起身,绕过屏风出去吩咐。
一时宫人捧了盥具来,一个跪在皇帝左侧捧着龙洗,一个跪在右侧托着沤壶巾帕。仪贞则叉手立在对过,干瞧着。
皇帝因问:“你不是要洗手?”
仪贞“哦”了一声——伺候的人以为是皇帝要洗,呈上来的是御用的盥具,没有他特许,旁人哪敢僭越?
既然他擡举,她当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伸手浸在盆里晃了几晃,帕子上沾一沾,又揭开沤子壶盖儿,浅嗅嗅,不是她用惯了的香气,但也算清馥沁脾,便倒了些在掌心,慢慢抹匀开。
皇帝看她舒展着两只手,怡然自得的模样,说:“沤子也给你了。”
仪贞轻笑,趁势起身谢恩兼告退,皇帝没有再留她的意思,爽快点了头。
沐昭昭要水要得够久,这会儿还没回来。
第二天傍晚,皇帝吩咐的鞋子就送到猗兰殿来了。
虽是紧赶慢赶,但活计丝毫不含糊。珠白的凤头履,式样轻巧又俏皮,凤口上各衔着一颗珍珠,鞋帮上的暗纹除了用银丝绣以外,应当还有别的巧思,仪贞暂且瞧不出来,这样隐隐流光,瑰丽且不招摇,说不定是人家的独门绝技。
绣娘们吃饭的本事,她当然不多打听了。晚间洗漱过坐在床前,特意来试这新鞋,也不落地走动了,就微擡着脚左看右看。
嬷嬷她们如今对皇帝的优容也能平常心许多了,不过凑在一块儿夸赞了一回做工,便各忙各的去了。
仪贞自己欣赏了会儿,褪了鞋准备上床安歇,今晚轮着沐昭昭“侍疾”,她可以睡个安生觉。
得了新鞋的喜孜孜逐渐退潮,她默然叹息起来:赵娘娘的离去,终究成为了一桩渺远的往事。
哪怕于她而言。哪怕,于王遥而言。
孝期里的清规戒律早已悄然松懈,女眷们复又于微末之处争奇斗艳;而宫里头眼下最重要的事,则是为近在眼前的冬节做筹备。
仿佛姑苏、钱塘、永平、广平的接连失守,皆是叛军刻意散布的流言,是为了动摇大燕的金瓯永固,穷竭心计地蜉蝣撼树罢了。
青琐丹墀内外,分明是两种天地。
直到王遥力排众议,压下群臣谏请圣驾西幸的消息在内苑不胫而走,仪贞方才惊悉,局势竟已败坏到这种田地。
“亚父说的极是。”皇帝新病刚好,拥着裘衣靠坐在暖榻上,肤色苍白,愈显得眉眼如漆:“朕既是天子,怎可弃京畿百姓于不顾?偏安茍活,不配为李氏子孙。”
仪贞看不透他。临淮王起兵,是不是根本在他意料之中,甚至他有心纵容?
她不能问。若不是,她将挑破他的无能,若是,她将直面他的无情。
叛乱或许可以是假,但生灵涂炭终究是真。
“皇后,你呆看着朕做什么?”他转过脸来,如漆的眼眸里光耀摄人心魂。
“我瞧薰炉摆得太近了,怕热着您。”仪贞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引着手帕为他拭去鬓边微汗。漂亮的面孔在她指尖细腻描绘,她有点遗憾地想:宫里太久不演影子戏了,再未有过这般余霞成绮的风姿。
朦朦幢幢的风声鹤唳像只笼在她面前,又过了不知多少日,终于有了较为确切的消息传来:谢昀在回京路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