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立冬时节,皇帝无须祭祀天地宗庙,他们在汤泉行宫里避寒。
仪贞,还有贵妃沐昭昭。王遥没有随扈,留在禁中料理日常杂务。
行宫里不比禁中森严,是以几个嬷嬷不在时,慧慧忽然引了个面生的女孩儿到仪贞跟前来。
来人自称通政史府中女使——通政史柴大人家的千金,仪贞当然知道,是大哥哥未过门的妻子。
可惜进宫这些年,断了往来。再度传递消息,便是因着谢昀失踪之事。
仪贞懵了一霎,方才摇了摇头:“我竟是…实在不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散得进内宅,散不进深宫。
胡乱打发了信使,她站起身来,对着慧慧,又像是自语:“我去见陛下。”
皇帝正立在汤泉边。此地温暖湿润,四周许多花木倒还鲜妍茵蕴,他执着一只小木瓢,慢踱着给身旁一片秋海棠浇水。
这般闲适自在的情形,越发衬出仪贞踏入其中的步履过分焦灼。
“陛下。”她强压下心底的煎熬,沉声道:“我二哥哥…当真不见了吗?”
皇帝闻言转过身来,面色淡泊如雪,仿佛适才的消遣也并未令他由衷愉悦起来。他漠然瞧了微微喘息的仪贞片刻,反问道:“朕如何能知晓?”
他分明就知道!既然结为同盟,彼此坦诚方能长久,仪贞蹙眉,不由得上前一步,愈加放低了姿态,又道:“二哥哥有伤在身,我担心得很——这样无故地下落不明,叫人…”
“他伤势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皇帝随手将木瓢掷回水桶中,惊起一阵波澜,哗啦作响。
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笼在袖中撚了撚指间溅上的水珠,接着不冷不热道:“皇后,谢家的事儿,你鞭长莫及,还是不要操心太多了。”
“陛下!”仪贞听他这话古怪,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内情,见他拂袖要走,赶忙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郑重道:“我以性命保证,两位兄长、还有我的父亲,从来都忠于陛下、忠于大燕。”
皇帝擡起未被她纠缠的那只手,将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从自己衣袖上掰开,不为所动地回首离去。
盛放如春的秋海棠没有香气,萦绕鼻尖的淡淡硫磺味呛得她眼眶酸胀。皇帝说得对,谢家的事儿,她干涉不了:不是鞭长莫及,是皇帝依然不信任她,不信任谢家。
她永远不能和沐昭昭比,不能和那场大雨里生死与共的人比。
还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前去接二哥哥的人,应当会回来复命吧——会吗?
氤氲的雾气让她眼前朦胧,看不清方向,周遭无人,她索性蹲下来,摸索着坐到一块大石背面。
她就躲一会儿,躲一刻钟就好。
“你哭什么?”打破这点奢望的是那个去而复返的人。皇帝轻轻皱眉,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来,稍一躬身,似乎准备替她擦擦脸,旋即又嫌弃她没仪态似的,有点僵硬地重新站直了,道:“谢昀可不是你以为那么柔弱可怜,没准儿过两日还要立功呢!”
他是向来对人性不抱半点儿指望的,这会儿约摸是想安慰她两句,别淌眼泪戳他眼窝子,出口的话却依旧又酸又硬。
仪贞怔了怔,擡眸去看他,想要追问什么,他哪肯多谈,转了话题:“他大你几岁?”
“两岁。”其实是十六个月。仪贞小时候不知爹娘为什么总含含糊糊的,大了才隐约觉出点儿缘故,同母的孩子年纪挨得太近,好像有种不大庄重的感觉。
“哦。”皇帝倒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岔开了话头就成。琢磨了下,又问:“一起长大的?”
“嗯。”仪贞点点头,谈起孩提时候的旧事,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笑来:“压根没有亲亲热热过,老是他干了坏事推给我,就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孩儿,爹爹阿娘横竖舍不得打——我也不肯吃这个亏,等大了些,就变着法儿地告他的状。”
这样的时光实际并不长。谢昀不到八岁就跟随父亲进了军中历练,十岁之后,兄妹俩拢共就见过四面。
她那盒被谢昀撒了大半的水晶棋子还搁在阁楼里,谢昀答应留给她的小铜弓也终究没有履诺。
皇帝木着脸,任她怀想从前。他没有嫡亲的兄弟,一个异母妹妹,因为是姑娘,境况自来与他天差地别;宗室里的同辈们,无非是他当初通往储君之路上的八十一难。
兄友弟恭、常棣之华,都是从圣贤书上习得的。
而他确乎绝非圣贤。
他沉默不言,仪贞便也适时地住了话头——她不爱沉湎过往,只要爹娘哥哥们都好的,盼头仍在将来。
皇帝的帕子还丢在她膝头上,她展开来,悄悄擦了擦脸颊,又觑了觑皇帝的神情,靠过去一点。
唉,要怎样才能跟这样一个人开诚布公呢?君臣有别,他俩的地位始终没有平等过,做不成挚交;说是结盟,歃血为誓一样打动不了他,他太矜慢,太孤绝,凭她如何指日誓心,都是不知分寸的用意险恶。
沐昭昭?沐贵妃活脱脱是翻版的他。仪贞腆着脸凑到皇帝跟前,勉强还能作戏给王遥看;在沐贵妃那里去掏心窝子,恐怕要吓得贵妃以死相拼。
心里头一时啼笑皆非,仪贞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忽地身子一偏——石头上太滑,她崴进皇帝怀里了?
不,不对!那只不留情面掰开她指头的手还落在她肩上,是…是皇帝伸手揽住了她?
这姿势别扭到了极致。她挣扎着擡起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离得太近,反倒有些眼生,她怕自己认错了人。
“作什么?”但那副不耐烦的口吻确实无人能模仿得来,“靠可以,哭哭啼啼的就惹人心烦了。”
她,也没有哭哭啼啼吧。仪贞有点憋闷,怎么说得像她自己投怀送抱一样啊?
但是这会儿抽身是不是太扫皇帝的颜面了?她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好久没有被谁搂着安慰过了,左右皇帝比她高出许多,她仅仅靠在他胸口,不往上看他的脸,权当是被阿娘搂着吧。
这种想法毕竟太大逆不道,她心跳得有点快,慌慌的,索性又伸出手,环住了跟前的腰,很细的一段腰,略显削瘦,大概是阿娘也很挂念自己,清减了许多。
再醒来时仪贞难免怅惘,母女相见,果然是一场梦罢了。她坐起身来,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后背忽然一僵:外头天还没亮——这是什么时辰?
她之前…抱了李鸿?
失心疯了吧!仪贞如临大敌地跳下床来,榻前摆得整整齐齐的两只鞋她愣是没穿进去,一边发急,一边哆哆嗦嗦地喊人,还没忘压低了嗓音:“慧慧、慧慧…”
“娘娘怎么了?”慧慧连忙进来,扶着她在床前坐稳了,又跪下来拾起鞋给她穿,语带惋惜道:“奴婢才送了陛下出去,早知道娘娘醒了,该想法子多留留陛下的。”
仪贞惊疑不定:“陛下来过?”
这下轮到慧慧奇怪了:“陛下抱着娘娘回来的呀,娘娘睡一觉醒来,就忘了不成?”
她真没料到两位主子有这么蜜里调油的一天,自然替仪贞欢喜。
仪贞见她这副模样,一时倒把在皇帝跟前丢的脸放下了,思量片刻,问:“慧慧,柴家的女使,怎么找着你的?”
慧慧顿了顿,道:“前次娘娘给大将军写了封家信,不正是差奴婢托给通政史转交的?故而这一回,他们也认个熟门熟路了吧。”
仪贞心知没这么简单:上回给爹爹写信,明里的缘故是赵娘娘新逝,她在宫里没了倚仗,要在父亲那儿寻个安心,暗里则是担心帝京蛇蟠蚓结,爹爹多年未归,难辨深浅。
纸上并无不可示人之语,托柴大人转交,亦不曾瞒着王遥,因此慧慧那一趟差事,可谓光明正大、顺顺当当。
她寻柴家的人容易,柴家的人来行宫寻她却不易,除非,慧慧给他们留了堪做信物的东西。
慧慧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仪贞身边这些嬷嬷、宫女,大都是在她被正式立为太子妃前便跟随她了,细究来历个个都清白,仪贞也从不多试探有谁是王遥的眼线——整个宫中谁人不敬畏王掌印?无益费这些或论迹或论心的周章。
她的小动作是瞒着所有人的,便是不为提防,倘或将来事发,也不至有连累。
除此以外,众人当差时,向来恪尽职守,大家相处多年,始终融洽。
直到现在,慧慧做了她本分之外的事。
仪贞坐在床沿,默然一时,感慨道:“进宫这么些年,谁不想家里人呢?如今外面战事未平,亚父定然是焦头烂额了,陛下也不会有闲心,等叛乱平定了再说吧,讨个情,见一见爹娘哥哥们就好了。”
慧慧听了,忙宽解她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娘娘放心,那起乱贼能作耗几时?等将这一应人料理干净了,陛下必然龙心大悦,到时候何止见上一面,要大吹大打出宫省亲才不枉呢!最好再携上位皇子或者公主,那真就十全十美了。”
主仆间寻常的奉承之言,却在一来一往中达成了默契:当今天子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亦不是日薄西山的老叟,困顿一时,不等于茍活一世。而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终究还是个没有子嗣的太监。
弃谁投谁,并不难抉择。至于个人的小算盘,何必太刨根问底。
仪贞在汤泉边那一觉睡得沉,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只觉得脸上汗腻腻的,慧慧便打了水来供她洗漱一通,又换了身寝衣,因为时辰尚早,仍窝在床里养神。
一时绣帐放下来,镂金香球里馨馥阵阵,仪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松快不少,有空咂摸起来慧慧那番话。
子嗣。她当然听过来自许多人的念叨,在皇家开枝散叶是何等要紧的事儿,多少腥风血雨、勾心斗角,都是从这上头来的。甚至于太监如王遥一流,之所以罪大恶极、丧心病狂,也是由于没有子嗣的缘故。
就像这两个字,是一种玄妙的咒语,可以令人皈依,也可以令人癫狂。
幸而她可以暂且地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