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位不贤善妒的皇后,仪贞次日一大早就往澡雪堂去了。
屋里悄然无声,屋外内侍把守。仪贞如常让那熟脸内侍去替她通传,片刻他去而复返,却是摇摇头:“陛下未起,娘娘请回吧。”
未起?仪贞记得,皇帝向来比她觉浅许多,不知这会儿是劳心劳力了,还是不便见她。
心里不免失落。没看着稀奇尚是其次,原先打算与皇帝约法三章的事也落了空。
只能过后觑空再议了。仪贞默然返回,一面琢磨,皇帝是不是有意冷着自己呢?那往后要通什么气儿不是难上加难?
今时今日,她身边尚有个慧慧,虽未必露胆披诚,但至少不必苦心防备。皇帝身边如何?
依他老人家的作派,怕是堪用之人有,堪托之人鲜吧。
究竟许多话实在只可面谈,不可语传六耳。
这样信步而行,再擡头时,面前俨然是琼芳斋的匾额。
仪贞不是不识趣的人。心知肚明皇帝或许肯与自己扮一阵子蜜里调油,但对于这位真心以待的沐贵妃却是珍之重之,不愿让人打扰损伤她半分。
沐昭昭对自己又多有提防,自己实在没道理进去戳人眼窝子。
正要改道回府,好巧不巧,贵妃身边大宫女芝芝走了出来。
于是少不得来向皇后行礼,仪贞也煞有介事地关怀道:“手里怎么捧着药罐子?可是贵妃小恙未愈?”
芝芝道:“有劳皇后娘娘垂询。咱们娘娘前几日偶然受了凉,不是大症候,只须悉心调养一阵就是,故此昨儿个册封典礼告了假,请皇后见谅。”
仪贞昨日听见贵妃告假时并没放在心上,甚至有些庆幸——当着沐昭昭这种温婉淑女的面儿,她还怕自己放不开手脚呢。
这人不会以为自己是专程来找茬儿的吧?仪贞不知道,经过昨天的大显神威,自己在许多宫人眼里,已经是痴恋皇帝、满腔幽怨一点就着的形象了。
就算她说自己是随便走走,这宫女也不会信的。
来都来了,真不进去探望一下,又显得她这个皇后不慈了。
仪贞别无选择,冲芝芝道:“按说贵妃须静养,我不当打扰,然而病中无聊便容易多思,有个人陪着闲话解解闷儿倒好些。”
一面说着,一面就提着裙裾往台阶上走,芝芝哪里还敢阻拦?只好“不胜欢欣”地往里头迎了。
沐昭昭没躺在床上,抱了个手炉在朝南的窗下看书。仪贞进了门便笑,对芝芝道:“我就说贵妃闲待着无聊吧!看书倒是项好消遣,就是忒伤眼睛。”
沐贵妃不接这话头,端端正正地站起来,向她行了个大礼。
仪贞连忙伸手去拦:“虽说平日里见得少,但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又是高位,何须这般多礼?”
天知道,除了认怂耍赖的时候,她对着皇帝都只弯弯腿儿。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仪贞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见贤思齐了?
她这么一分神的工夫,沐昭昭瞧在眼中又是别有用心。从前因为立场不同,她对这位皇后娘娘颇具戒心,哪怕是在皇帝成功招安以后,她仍不曾视其为自己人。
而今想想,能够打动她改弦易辙的,会是什么缘故呢?
沐昭昭本无意掺进这些纠葛里——欠的因果越多,越得不了自在——敌不过芝芝要知己知彼,每每都把宫里大小事端细说给她听。假使众人的猜测是真,现下平白多了四个境况相似的新人,皇后如何自处?
皇帝昨夜将四人一同召见,又图的是什么?
旧事纷繁,沐昭昭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吩咐芝芝倒茶,又向仪贞道:“娘娘莫要见怪,我一向贪清静,端茶倒水的也怠懒支使她们,没能养出待客的好规矩,却实在不是有意慢待。”
仪贞大感受宠若惊——沐昭昭的态度称不上热情,但女官出身的,谈吐仪态没得挑,且和她们这些宫外头长大的不同,原就是着意往谦柔和顺上调"教的。只要不是与之交恶的人,相处起来自然如沐春风。
自己确实不曾与沐贵妃交恶,往常贵妃单是不理会自己罢了。
大约是身子不适时易觉孤独,意外见她来探望,看法自然会有改变了。
仪贞投桃报李,说:“这话正是。就譬如品茶,旁人伺候着并不比自烹自斟风雅,或能如此消磨半日,最是惬意——只不过,我瞧贵妃袅娜娇怯,恐怕冬日里不宜多饮绿茶,若真爱这个口味,不妨兑些牛乳,可以平一平寒性。”
沐贵妃只是一笑——她不知就里,自己从前吃过几次乳饼,回回都要闹肚子疼。
“皇后娘娘擡举我了,如不弃嫌,唤我昭昭就是。”
话说得亲热,攀交的意图却不热络。仪贞点头头,依言唤句“昭昭”,当然不说什么让她直呼自己闺名的话。
多个点头之交自是比一辈子冰炭不投强,可太上赶着了,又显得居心叵测一般。
二人闲谈了一阵,吃了半盏茶,仪贞便起身告辞,又叮嘱她好生休息,这才从琼芳斋出来。
往后有了个串门的去处,这一趟也算意外收获。
原路返回途中,有一条岔道,尽头不是宫室,而是一处红梅林,林中有个供人歇息的九分亭,取的是“未肯十分红”的典故。
仪贞本与慧慧商议着再往澡雪堂去一次,忽然听见亭子那头传来说笑声,一时纳罕,便停下了脚步。
正说话的那个声口也耳熟,仪贞仔细一想,是安婕妤:
“陛下既然问了,苏姐姐拦着我作甚?横竖咱们占着理,当面对质也不怕的!”
被点名的苏婕妤还未开口,另一人先嗤了一声,冷嘲热讽道:“她是皇后你是妾妃,还当面对质呢!好比那民告官,任他谁是谁非,打你二十杀威棍都是轻的。”
这把嗓子陌生些,昨日没怎么开口的两人里,淳婕妤年少寡言,不像是乖张的——那便是爱站干岸的武婕妤了。
果然,专管打圆场的苏婕妤温温吞吞道:“武姐姐说的很是。何况以我愚见,陛下虽然温文尔雅,但绝非耳软心活、甘心受人蒙骗的。古人有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呢?”
仪贞听到此节,不敢茍同:皇帝不好糊弄是真的,温文尔雅是何以见得?这些小姑娘识人,比她当年还不如。
正腹诽着,冷不防淳婕妤扬声唤道:“皇后娘娘!”
在场众人除她以外,俱是尴尬异常,该行的礼行过,便鸦雀无声地僵站着。
仪贞到底比她们经历得多些,很快就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这话说得很好。”
她不怕承认自己全听见了——她又没有躲躲藏藏,就挺直了腰杆儿站那里听的。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四人这会儿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神情各异。
仪贞仍没打算放过她们:“淳婕妤戴这红宝耳坠子真是相得益彰,是陛下赏的吧?”
淳婕妤想让她在大伙儿面前丢脸,她就让她也当回出头鸟。
皇帝昨晚将她们四个一道召去的,自然人人都有赏赐,不知其余三个得了什么,仪贞只能认出这最打眼的红宝石,民间再没有如此尺寸。
但要她来分配的话,淳婕妤戴这个不如安婕妤合适,淳婕妤看着太小了,还没有那股美目盼兮、神采飞扬的劲儿,点缀些珍珠白玉之类的倒更可人。
不知皇帝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又打什么算盘呢。
淳婕妤仿佛唯恐她又醋海生波,轻轻答了个“是”,低着头,小巧圆润的下颌半掩在毛绒绒的立领里,不再有下文。
仪贞也不忍多为难她了。从四人的话里得知皇帝此番使用的还是绥抚怀柔那一套,她心中有了数,澡雪堂也不必再去了。
年关近在眼前,行宫里有的忙活。有名无实的皇帝与皇后虽然只是傀儡,但也恰如大宴上的看席——饤①而不食,不可或缺。
仪贞爱看厨房大师傅做糖仙糖斗。三十夜里的天地人团圆宴规制极高,不是她那咏絮阁小厨房承接得起的,她还特意每日坐着暖轿,到御膳房去观摩。蔗糖熬炼成糖浆,一部分拌上芝麻、核桃仁、青红丝,这是拿来做舞狮子或者蛟龙闹海的,要花斑斑才好看;余下不拌杂果儿的,则做琼楼金阙、仙境亭台,富丽堂皇、熠熠生辉。
大师傅鬼斧神工,看得仪贞赞叹不已,末了糖浆还绰绰有余,仪贞说:“你再做个糖猴儿吧。”
仙宫玉宇只可远观,糖猴儿她瞧着和街面上吆喝叫卖的倒没多少差别。
轿子里头暖和,怕糖猴儿化了,便插在顶盖上,很有小时候逛庙市灯市回家,满载而归的那种感觉。
不同的是,如今轿帘打开,等着她的不是喜气盈盈的大将军府,而是张灯结彩的麟德殿。
宫眷与命妇贵女们在酉时三刻入席,皇帝则先赐宴朝臣勋贵后,方才到锦春殿来。
暮色四合时,御驾至。仪贞率众内外命妇下座,依序在殿门外行礼恭迎。
皇帝着衮服,戴十二旒冕,从玉辂上下来,紧随其后的便是王遥,穿的御赐蟒服——不是今上所赐,是先帝所赐,这样的赐服,仪贞见他穿过的就有三件。
让这么一个身穿长辈赐服的太监来服侍,不得不说是件如芒在背的事,仪贞连面前的好酒都有些喝不下去,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
“辅国将军家的女儿是哪一个?”二人对饮过,皇帝忽然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仪贞一愣,放眼朝下方望去,辅国将军在宗室里算不得显贵,不过因为代代单传,尚没有被归为旁支,到了与他们平辈儿的这一代,就只有一个独女了。
“喏,这会儿正拿着手帕掩饰呵欠的那个。”不是仪贞不厚道,而是进宫来的贵女们都谨记安分随时的规矩,衣饰妆扮上没有人存心标新立异,实在找不出旁的特征了。
皇帝漫然一瞥,旋即收回目光来,冲仪贞笑得揶揄:“恭喜,那便是你未来的二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