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听闻皇帝有正事,连忙蹲福告退。皇帝被她怄得不轻,只比了比手,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仪贞从善如流地又回到拾翠馆里,先把手上戴着的约指卸了,挽起袖子来,把高几上的笔洗端下来,挪到另一头的条案上,稳稳放好。
先前去猗兰殿传话的那小内侍捧着茶果走了进来,有些腼腆地奉到她跟前:“娘娘请用茶。”
仪贞觉得好笑,问他:“你是新到内殿来伺候的吗?”
小内侍说:“陛下近身伺候的只有师父——就是孙秉笔一人,奴才今儿是为了换笔洗里头的水,方才进内殿的。”
明白了。仪贞暗想:算这孩子不走运,难得出头一次,就被皇帝抓了丁。
她指着桌上一碟樱桃:“这个给你吃吧,不必在这儿白站着了。”
内侍们素日解馋的不过是些歪瓜烂桃,樱桃这等娇贵的鲜果哪里够得上?小内侍红着脸谢了恩,轻手轻脚地捧了碟子退下去。
仪贞又看了一会儿蝌蚪,皇帝还没回来。见桌上果子里有一碟枇杷黄澄澄的可爱,索性坐回去剥起了皮儿。
鲜果都是拿甜白瓷蝶恋花纹浅口碟盛着的,堆高了不好看,故而枇杷只八个,仪贞一气儿剥了出来,放回碟中摆圆,皇帝便回来了。
“怎么,舍不得?”皇帝本是见她磨蹭着不走,像是还不死心,要留着这一盆黑嘟嘟的玩意儿,可话问出来,又觉得有点儿古怪,怕听的人要多想。
好在对方实在没长这个心眼儿:“陛下误会啦!这玩意儿再有意思,还能一直养下去吗?我是怕倒在含象殿的水里头,将来长出一池子来,睡梦里也是蛙声一片,不是扰着你休息吗?还是放回原处吧。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咱们明儿白天一道放去?”
这半日的早晚,皇帝也没力气再和她讨价还价了:“随你吧。”
走到内间脱了外头衣裳,一眼瞥见高几上的笔洗搬走了,单留着一枚约指,是他送出去的那枚。
“谢仪贞…”他又绕出来,话尚未问出口,一碟色泽诱人的枇杷肉杵到了鼻子底下,献殷勤活似偷袭的人浑然不知:“陛下热着了吧?这是我才剥的呢。”
皇帝却把前因后果一联想,不甚放心地问:“你洗手了吗?”他不太能接受入口的果子上有蝌蚪味儿。
仪贞有点狐疑:“我手是干净的呀。”顿了顿,惊道:“你不会以为我把手伸水里玩儿了吧?”
这举动分明就很合她的作派!皇帝也觉得委屈:“那你脱约指做什么?”她要敢说还给他,他立马翻脸。
“搬笔洗的时候怕划着了。”仪贞笑眯眯的:“那约指多漂亮呀,可不能弄埋汰了。”
皇帝心里一动,板着脸吩咐:“你戴上我瞧瞧。”
礼是他送的嘛,这会儿要品鉴一下是情理之中。仪贞应着,去取了约指来,套进指中,擡起手给他看。
是好看的。皇帝对首饰花样没什么心得,选这东西不过是看它的珍珠圆润饱满,红宝也又大又亮,是个拿得出手的赏赐。
原来她戴着不止合适,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动人。珍珠宝石都是无知无情的物件罢了,为何缀在她指间,竟蕴藏着一种脉脉不得语的寂寥温情?
“好看…”这么多年的诗词歌赋像是白念了,正当用时,居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字眼来。
仪贞渐渐意识到二人的情形有些异样:她的指尖时有时无地触到了皇帝的掌心,他的拇指虚搭在她的手背上——换言之,他正托着她,抑或,拉着她?
他的眼睛里氤氲着一种疲倦的柔和。
仪贞心里警铃大作,一惊一乍地收回了手,讪讪道:“还有陛下赏的衣料,太多了,妾分了八匹给贵妃,武婕妤、苏婕妤、淳婕妤各两匹…”她怀疑皇帝认错了人,十分刻意地把后宫诸位都提了一遍。
皇帝叹了口气。他不明白她脑子里的弦儿又搭到了哪个方向,扯这些外人作什么。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自己同那些女人一点儿纠葛都没有,连内起居注也不过是请君入瓮的一环而已。
但是,算了。他怕她会蝎蝎螫螫地关心他是不是“龙马精神”出了问题。
跟谢仪贞这种缺心眼子的人相处,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多掰扯,追根究底费了老半天劲儿,最后落一肚子闲气的只有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那记性,朕不放心。今晚你就留在拾翠馆,明儿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把那‘蛙声一片’给料理干净,朕盯着呢。”
仪贞满口应承不住,这会儿的气氛又重新自在了许多。她想,皇帝在自己面前,跟炮仗似的才是常态,一点就着,百试百灵;像刚才那么着闷不吭声,怪让人悬心的。
于是二人说定了。皇帝吃了两颗她孝敬的枇杷果肉,余下的全归了她自个儿。叫宫人送了热水进来,他俩自己动手洗漱更衣,全当睡前消消食。
走到寝间,皇帝发了话:“你睡外侧。”
仪贞“啊”了一声,随即又“哦”,应得抑扬顿挫——她本打算睡外头那张榻呢。
皇帝斜了她一眼,自己率先躺到龙床里头去。
仪贞就麻烦多了,先摘下颈间挂的璎珞,手帕仔细包了塞在枕头底下——这是阿娘从大德那儿求来的,自小就戴着;又理一理散开的长发,拿巴掌大的小玉梳刮一刮发尾;再欠身去打开床尾挂着的镂空金香球,看看里面的驱虫香药还够不够,最后才放下幔子,安心地扯过绸被睡下去。
皇帝早闭紧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她同他并肩躺着,心里则难免感慨。
他们两个一床睡也不是头一回了。从最初大婚时的彼此提防、井水不犯河水,到剑拔弩张、横眉竖眼,再到彼此视若无睹…哪能想见会有今日:她跟他躺在一块儿,可以漫无目的地聊聊天儿。
“陛下?”
皇帝分明醒着,却不肯理会她。
仪贞便故意自言自语道:“那虾蟆儿咕嘟真不能留下吗?明儿陛下醒了我再求求他吧!”
“你敢。”这下愿意应声了,微哑语调里确实带着浓浓的疲惫。
仪贞得逞地偏过头,打量得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想必一向宵衣旰食,铁打的人也会累吧。
朝政上的事儿从来没有容易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得多么轻松,可就算积威年久的老成君主,也未敢夸下此等海口,何况是他。
他甚至没有得到过尊长主持的加冠与激勉。
她几不可闻的叹息一瞬。
“做什么?”可惜在皇帝耳中,这动静鲜明得放肆。
“没什么的。”仪贞含混着想带过去。
皇帝却不容她糊弄:“你招了朕,却还敢说没什么?”
“真没有呢。”仪贞信手替他拍拍被子,说:“我睡不着撒癔症罢了,没得为这个耽搁了陛下休息。”
她原意是要做个替皇帝抚胸口顺气儿的动作,但仰躺着不好施展,竟有点哄孩子入睡的意思。
后知后觉地将手往回缩,眼睛半睁半闭着,生怕和皇帝对上。
然而宽敞的龙床此刻又显得狭小无比,她根本无处可躲:“谢仪贞,朕竟不知道你所谓的本性,原是这般,猖狂。”
仪贞难得因为这一评价而羞赧起来——这其实也是一种有恃无恐吧。盖因她心里门儿清,虽然皇帝对着她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张嘴不是冷嘲就是热讽,但摸着良心说,他无疑是位宽宏的君王,也是个心善的男人。
她满心热忱,既然已经吵得他睡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抒发起来:“陛下,改明儿我请你看皮影戏吧!”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仪贞不管这些,继续道:“你指定没见识过。那些个皮影子做得可精巧了,像披红挂绿的将军、穿金戴银的小姐,这一类个顶个漂亮都不算什么,最绝妙是一身素的白娘娘和小青,哪里是蛇妖啊,分明就是仙子嘛!”
“不过,”她话锋一转,“再漂亮,终究也是死物。牺牲了的许多牛或驴,它们若有的选,敢问它们是宁愿将剥下的皮描上金绘上彩,用以娱人呢?还是悠悠闲闲地在旷野上吃草甩尾巴呢?
“我在宫里整七年了,却像是近日才看见身边的人会笑、会愁、会忙里偷闲,仿佛大家是得了神仙点化,一夕之间从一牵一动的皮影儿变成了活人——陛下,那个吹了口仙气儿的人,就是你呀。”
她滔滔不绝地倾诉了一大通,身边的人却一言不发。
“嗯?”她努力去分辨皇帝的神情:“是借了‘曳尾涂中’的典故,可事是真事,情是真情,句句发自肺腑,陛下不会又说我掉书袋吧?”
“…朕只是吃惊罢了。”皇帝约摸是不情不愿、迫于公道才赞同她的,脸偏到里侧了不说,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闷声道:“谢仪贞嘴里竟然有中听的话。”
“你总是这样想我。”仪贞抱怨道:“我说过的中听话多了去了,只有你以为我在拍马溜须而已。不识好人心…”
她这是已然困了,说到末尾口齿都含糊起来,大不敬的措辞听着并不逆耳,软绵绵的,撒娇一般。
皇帝又挨了许久,才肯回过头来,酸涩发胀的眼,望着陷入黑甜梦乡的人——心大如她,哪有睡不着的道理。
他悄悄地挪动身体,与她面对面地卧着,目光停伫在她因为侧睡而微微鼓起一弧的脸颊。
她真好看。她不知道,苏婕妤的父亲来给他请安时,说了许多忆古的旧事,明面是闲话今昔,实则倒是倚老卖老来了。
他们那一群人,简直毫不掩饰地轻慢他,甚至公然认同——王遥继之于先帝,而他继之于王遥。
而今他踩着王遥的尸骨重掌大权,居然是对忠良之士的背弃。
他不恨他们这群老物,只恨自己羽翼未丰,还没有股肱之臣。
谢仪贞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拍马溜须和句句肺腑,全都不偏不倚地抚慰在他心口。
她睡得那样香甜,他却依旧担心吵醒了她,只以口型无声唤道:“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