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请看皮影戏的约定,因为皇帝一时抽不出整整半日的空暇,暂且不能履行。不过放那些虾蟆儿回家乡,不过顺手而为的事情,两个人次日歇午晌的当口,便一道慢慢悠悠地过去了。
天越发地热起来了,两个呆人儿不嫌困倦,娇滴滴的蔷薇花却受不得,焉头巴脑地躲在大幅的稠绿底下,轻易不肯露脸。
仪贞两手捧着蝌蚪窝,皇帝在旁边给她擎着油纸伞遮阳,两个人的步子始终迈不齐,一路跌跌撞撞的,几回险些把笔洗里的水洒出来。
仪贞不觉得恼,横竖这会儿凉丝丝的水真洒在手上,顿生清爽,腥不腥的都在其次了。皇帝却老大不高兴的模样,抿着的嘴还略略往下捺着,他倒不想想,哪怕是仪贞主动撞着他,男女的力道有得比吗?
不过人家是天子嘛,凛凛不可犯也是应当的,太好性儿还怎么御下呢?
好歹支撑到那小池塘跟前,仪贞努力捧高了笔洗,稳稳当当地就要把摩肩擦踵的半大虾蟆往水里放。
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条腿子舞之蹈之,皇帝背上的寒毛又纷纷竖立了起来,可偏偏还瞧不惯谢仪贞那身量:虽说不至于与池塘同高吧,但姿势摆得也很危险,即便不栽进水里,也必然要惹上一身。
炎炎夏日,真兜头一泼水来,黏住了衣裳,可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用力咳了咳,云淡风轻地说:“让朕来。”
仪贞当然同意,煞有介事地将笔洗托付给他,一面谆谆善诱:“长了前腿儿就快上岸觅食吧,别忘了陛下的恩典。”
前半句就够匪夷所思了,后半句更叫人啼笑皆非:“谢仪贞,那边荷叶上滴了颗水珠儿下来,你可要发个愿?”
仪贞说好啊,果真对着她什么也没瞧见的荷叶双手合十道:“保佑陛下事事如意吧!”
假的。她不过想揶揄回来而已。皇帝脑子里清楚极了,然而心的跳动本就是不由人的。
日头又略略西移了些,估摸着到未正三刻了,灼目的威光依旧不减。皇帝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说:“寻个阴凉地儿避一会儿吧。”
仪贞不假思索:“旁边两步就是蔷薇馆。”
蔷薇馆大概留有四五个洒扫的宫人,前次因为她突然到来,很是惊动了一番,商议着是否要照着有主子居住的宫室那样,将听差的人手增添起来,不过仪贞念及燕十六再来玩耍便不容易,回绝了这安排。
此刻迎接她与皇帝的果真只有两个宫女,诚惶诚恐地行过礼,便亦步亦趋地候着他们的示下。
仪贞说不必拘谨,给他俩打个热巾子来擦擦汗,此外他们该忙什么便忙去。
两个宫女儿依言去了,少时不止捧了铜盆巾帕并香露来,另备了一壶新茶、一对儿斗彩葡萄纹杯。
茶不算顶顶好,胜在正当时。热水里滴了香露,崭新的巾子拧出来,擦了脸和脖子,又浸一张来拭手,通身都凉爽起来了,再摇一摇团扇儿,时不时抿一口稍稍嫌烫的茶,那份惬意自在,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仪贞自己扇了一会儿,又举着扇子给皇帝送风,闲着的一只手便托着下巴,支在玫瑰椅扶手上,脸上笑眯眯的,一派自得其乐。
她难得不聒噪,皇帝反而不习惯似的,有意引着她说话:“蔷薇架那头有一座秋千,你想去玩儿吗?”
仪贞怔了一下,说:“不去。”
这答案可不像是她嘴里说出来的。皇帝迟疑了下,接着说:“朕可以在后头给你推。”
真真是擡举她了。仪贞听得出,他这提议是实心实意的,便勉力笑了笑:“不用啦。”
怪哉。皇帝直觉她没那么高兴了,连扇子也不再给自己扇。杯里的茶水应是晾凉了些,她垂着眼帘儿,专心地品尝起来。
是他哪一句话说错了不成?皇帝咂摸不出来。活了这二十年,横竖是没哄过人,更没被谁哄过。
他干脆也垮下一张脸,挺直了腰杆坐着——要论端坐的功夫,只怕谁也比不过他。
仪贞压根没想和他较这个劲儿。一杯茶喝完了,心事也被重新熨平整了,她搁下杯子,望见外头日光暗了不少,便偏头对皇帝道:“咱们回去吧。”
皇帝不急着开口,以免哪里又开罪了她。
看来自己方才连着拒绝两回,到底拂了他的脸面。仪贞哪能体会到,单单一个不识擡举,并不叫皇帝心里如何介怀。只是昨儿那样可心,今日竟全不作数了吗?一时热一时冷的,是觉得戏耍他好玩儿?
还恼他自个儿。甜言蜜语值个什么?他险些真要跟人贴心贴肺起来了。
这会子重新把架子端稳了,任她再如何油腔滑调也白搭。他站起身,冷冷扫了她一眼,擡腿就走。
仪贞亦觉得好没意思,屈了屈膝,作个蹲礼相送的样子,自顾自决定,多待一阵子再走。
不曾想这算盘还没打完,外头“轰隆隆”一叠声,惊雷乍起,紧跟着银针似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仪贞瞥见门边儿倚着的油纸伞,不作他想,上前抱在怀里便往外头撵去。
皇帝今儿穿了件佛头青纱袍,雨下得太密,天地间都成了一色的苍绿,乍眼望去,一时竟寻不着。
快走到抄手游廊当中,仪贞方才瞧着,那一头拐角处立着个宫女儿,正是才刚奉茶的那一个,一身素净的月下白,这会儿倒显眼起来。
但见她侧着身,高高伸直两条胳膊,向前竭力地举稳了一把伞,全然不顾自己,只图将面前那高挑的青条儿遮严实了,不能淋着半点儿雨。
可气“青条儿”浑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明知道自己个子高,不将那伞接过手便罢,还不管不顾地往外走,跟谁要玷污了他的清白似的。
仪贞拎起裙裾,疾走起来,没等赶到跟前一解那宫女的困境,皇帝似有所感,刹住脚步,先转头看见了她。
“陛下。”仪贞朝他匆匆颔首致意过,对那瑟瑟发抖的宫女道:“去将裙子换了吧,湿淋淋贴着该着凉了。老话说六月的天儿,孩子的脸儿——我看这雨也下不了太久,咱们索性过了这阵再走。”
没人能做皇帝的主,她这后半句也无非谏言而已,皇帝不置可否,宫女便执拗地维持着倾身举伞的姿势。
仪贞嘴唇动了动,分明又要救人于水火之中,皇帝偏不给她机会,对那宫女一摆手:“没听见你主子娘娘吩咐?”
宫人这才忙不叠地应声却行下去,退走了老远,方才转过了身,从肩背到裙摆全湿透了。
“你体恤人家,人家兴许以为你防着她上进呢。”仪贞还没来得及怜惜一二,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语调比这不由分说的骤雨还寒薄三分。
仪贞歪头瞅了瞅他:“原来如此…陛下没看上人姑娘就算了,何苦捉弄她?”
皇帝暗里错牙,开始后悔自己主动搭理了她。
这下好了,刻意捉弄一个卑如蝼蚁的宫人,或者使性掼气往大雨里冲,他总得认一个。
无路可走,唯有修闭口禅一条道。他连眼尾的余光都不愿挨着她,就侧身僵站着。
“陛下往里来些吧,仔细积水浸着鞋子。”她是真不会看眉眼高低,还是说不在乎他痛快不痛快?
也不是。他不愿面对现实罢了:这缺心眼子待谁都先存着一份善,自己这九五之尊,只怕在她眼里并未比旁人高贵多少。
雨点子果然如她所言,渐渐地止住了。但脚下这一小滩积水也确实浸透了他的鞋面,皇帝抹不开面子,故作随意,慢腾腾地往旁边挪了些。
仪贞收了伞,度得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了许多,便又献起殷勤来:“我送陛下回含象殿吧,别耽搁久了,误了陛下的正经事儿。”
皇帝“嗯”了一声,二人和好如初,并肩往回走了十来步。
“谢仪贞,”皇帝终究没按捺住,“你为什么不坐秋千?”
他果然不记得了。仪贞觉得这样也好,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那秋千有年头了,多半没有人来修缮加固,我怕跌下来。”
是吗?皇帝总有层疑云蒙在心上,他拨不开。
仪贞将他一路送到含象殿外,听闻下半晌来谒的是大儒陈江陵。老先生昔日为避王遥锋芒,虽已辞去太傅之衔,但于朝廷选贤举能大事上,一向披肝沥胆、不遗余力。
与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晤对,必然是怡性养神、受益良多的。
仪贞没再进前殿,就在侧边甬路上与皇帝分别,目送他离去。
天仍旧是阴沉沉的,乌云层峦叠嶂,想来稍后还会有一场雨。
仪贞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想:像皇帝那样不让人随侍,自在倒是自在了,这会儿一个人返去,怪无聊的。
这念头刚一动,慧慧领着芝芝远远地过来接她了。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倒新鲜,到了跟前,仪贞笑着还没开口,芝芝先一步跪下行了大礼:“皇后娘娘,求您去看看我们娘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