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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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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旬,建衣冠冢的事儿初初有了眉目,恰逢上休沐日,皇帝换了身葛纱道袍、戴着时兴的绉纱逍遥巾,穿花拂柳地往猗兰殿散着步。

    谢仪贞爱花哨。因宫殿两旁历来不让栽种高木,她便隔三差五地养些藤缠蔓绕的香花香草,廊边阶下随处可见,翠蓝冷红的结一大串,确实不怕贼人藏匿——来了也得被这网罗困得插翅难飞。

    皇帝心里好笑,足下倒径直往那蜂蝶翩跹的深处走。

    庭下幽花取次香,飞飞小蝶占年光。

    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意境是多么拨动心弦,可实际上——理应凭窗久的幽人这会儿正一心弄笛吧,猗兰殿内隐约有笛音响起,若不是皇帝原本精通音律,只怕会以为是怪声怪气的闹猫儿。

    她真是没什么天赋啊。皇帝皱着眉想到,何苦执着于此,损人不利己。

    嫌弃归嫌弃,皇帝其实尚还记得,从前她求过自个儿指点一二,那时他没有答应。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他绝不是好为人师的,无非去试试那缺心眼子还有没有点拨的余地,实在不行,就此打住吧!

    待到进了后殿东次间,仪贞果然在这儿,见着皇帝欣喜得跟什么似的,蹲福都行出了拜师礼的架势。

    “陛下快替我瞧瞧。”茶才刚奉上,谱子也跟着凑上来了。仪贞百思不得其解:“这本曲谱是我特意去文渊阁翻出来的,总不该有错漏吧?怎么吹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皇帝无法,接过来一瞧,惊悉她适才吹的居然是《菩萨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这一曲回文得有趣,眼下应时应景,只不应吹笛人的心。

    皇帝擡头看了她一眼,许是方才吹奏得辛苦,她这会儿正拿银镶白玉柄果叉子叉西瓜来解渴。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仪贞连忙把剩下小半口西瓜塞进嘴里,一面取过旁边另一支果叉,殷勤地叉块儿果肉递上去。

    连叉子都要各使各的,他又怎么教她吹笛呢?

    皇帝不知怎的,脸上泛起一片热意来,且把曲谱一搁,黑不提白不提的,转而另起了个话头:“从前的凤印从王遥宅子里抄出来了,朕嫌晦气,索性不要它,另刻了个新的,你收着。”

    仪贞受宠若惊,连忙将手在帕子上擦干净了,这才揭开他推来的宝盒:皇后凤印,制与帝同。玉螭虎钮,文曰“皇后之玺”。

    无授印不算拜官,何况是方莹润无暇的新印。她喜孜孜地双手捧在怀里,翻过印面一看,却不是这四个字。

    “凤仪安贞?这不成我的私印啦…”仪贞咕哝道:“将来传不了后世,岂不是一朝皇后一方印?”

    这反应还算是有长进的。皇帝暗暗敁敠,至少考量的是传承后世,没再提让贤贵妃的话了。

    他不肯说这是自己特意吩咐下去的,只道:“若将来连这点挑费也捉襟见肘,那皇帝不当也罢。”

    真豪阔哉!仪贞抿嘴而笑,听见皇帝又问:“知道‘安贞’二字的出处吗?”

    仪贞仔细想了想:“仿佛是《易》里面的话,什么安贞之吉。不过这些卜筮之道,我实在不能略通。”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①”

    皇帝娓娓道来:“这是坤卦彖传。坤卦乃乾卦之至,顺承天道,厚德载物,故而取牝马为象,盖因‘天马行空’易,‘行地无疆’难,非顺势应时、披荆斩棘不可得。昔日周文王虽领悟天命,中道未必不曾迷失其志,迷途知返,方有西南得民心、东北失民心之说——武周居西南而殷商居东北嘛。如今沧海桑田,何处为得,何处为失,自该另论。既来之则安之,便是大吉。”

    仪贞听得云里雾里,可这话中之意,没法儿掰得更细了,囫囵点点头:“容我再钻研钻研。”

    皇帝没指望她能醍醐灌顶。口若悬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过“留下来”三个字。不能说,说了就是打草惊蛇。

    他看着她将胳膊撑在榻几上,咬着唇儿冥思苦想,不由得冁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边,缓缓吹起来。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原来不是曲谱有错漏,是她的造诣远远不够。

    这静谧的夏日,暗暗浮动着一股令人慌乱的微黏热气,仪贞不动声色地展开手帕,悄然挡住了脸,将其归结为自己相形见绌下的一种羞赧。

    “陛下,”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学笛子了。”

    这话按说正合他意,但皇帝居然觉出几分怅惘:“半途而废,是君子所为吗?”

    “我本来也不敢以君子自居啊。”仪贞坐直了身子,摒去那股异样的滋味儿,正色问起姚家福地选好了不曾。

    皇帝说:“论风水吉壤,普天之下无出皇陵其右者。朕已下了敕令,将衣冠冢立在皇考永陵的神功圣德碑亭内,供后世瞻仰。”

    仪贞点了点头:“这是该当的。”

    她问心无愧,故而能够这样举重若轻地盖棺定论,可朝堂里头,那些分党分派的大人们不是啊!一句陪葬皇陵,简直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即便皇帝不诉苦,她靠猜也猜得到,他在其中斡旋、补缀、弹压、招抚,可谓费尽心血,哪怕有一丝疏忽,也决计挣不出如今这个结局。

    因而关切道:“这消息,贵妃知道吗?”

    皇帝摇摇头:“一时差人知会她一声吧。”

    “借旁人之口做什么?”仪贞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你是良金美玉、昂昂之鹤,唯独口舌上欠缺了些,逢着紧要关头,实在吃亏得很哪!”

    纵然她一派忠臣直谏的作派,皇帝也好比东风吹马耳,过而不闻——他口舌上有欠缺么。

    “像那姚家二公子,我小时候也见过一回。”仪贞顺着她的心得继续往下说:“论模样嘛,也不见得比其他几家的儿郎出挑多少,不过天生爱笑,长辈们都喜欢得了不得。三岁看八十,想来确实胜在性情…”

    她后知后觉,总算知道这话不大妥了,似乎有含沙射影之嫌。

    硬着头皮一瞥,对面艳若桃李的人果然正冷若冰霜地睨着她。

    “不是…”仪贞心里头可冤屈了:“我寻思着吧,真心对一个人好,排忧解难和嘘寒问暖都很珍贵啊!既然做了这么多,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要等那人自己随缘觉察吗?这可不算高明。”

    是吗?皇帝忽然决定暂且将错就错,探一探她对男女之事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那依你看来,怎么着才最能打动人心呢?”

    仪贞闻言不禁蹙眉,好生思索了一阵子,才笑道:“这冷不丁的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家常过日子的话,哪怕摘星星摘月亮呢,也只能显那么三两回的身手,又不是后羿。左不过是天凉了给加件衣,天热了给扇扇风;欢喜时能一道笑,伤心时能一道哭;得闲便赏花赏月,不得闲便男耕女织…末了这句陛下不适用,意思到了就行。”

    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皇帝觉得,样样都不难,可在她那里,又样样都难。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件可以令她欢喜的事儿:“月前骠骑将军上书给朕,请求回都中料理婚事,算算日子,快到了。”

    “真的!”仪贞眉开眼笑一瞬,转而又发起愁来,谄笑着跟皇帝打起了商量:“陛下,念在我出谋划策的份儿上,能不能赏我个恩典啊?”

    出谋划策?她可真有脸说。皇帝不露声色,只道:“且说来听听。”

    “二哥哥的婚事,不知陛下是怎么个决断?”仪贞道:“先前陛下说的坤为干之至、顺势应时、迷途知返,我很是受教。谢家若再与宗室结亲,算不算遵循正道,温顺养德呢?”

    她居然参悟出来这个。皇帝一时语结:真是小看她的胸襟了,怀揣的是偌大一个社稷江山,什么情啊爱啊的,犄角旮旯里缩着吧!

    “谢昀的婚事,与朕何干?”他没好气道:“王遥有误人终身来弄权欺世的癖好,朕可没有。”

    “陛下仁德!”怎么还急眼了?仪贞想,诚心让贤的时候,你又不理会。

    如今…她悄悄瞅了一眼近旁搁着的凤印宝盒,好歹容她把这块儿美玉捂热乎吧!

    皇帝亦觉得自己气咻咻的样子,未免颇失风度。

    希图着这个榆木脑袋开窍,可真比登天还难啊。什么时候谢仪贞能爱他到死去活来,他则全然不为所动,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是铁石心肠——那才能略消他心头这口毒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