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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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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着祖辈儿的规矩,外臣进宫谒见,是仅对于皇帝而言的,述职也罢,单单问安也罢,总之跟后宫女眷们没什么干系。

    皇帝体谅仪贞的心思,谢昀回到京中、请旨觐见的时候,便知会了她一声,让她次日亦到含象殿来,兄妹两个见一见面。

    所以当皇后还是有这点好处的。别的妃嫔若是随意往含象殿这等地方溜达,可就没这么名正言顺了。

    仪贞天蒙蒙亮就起了床,穿上件水红亮纱对襟衫儿,蜜合色挑线缕金裙,这回把皇帝赏的那几样首饰全给戴上——为了插那凤凰莲花纹两股钗,还特意梳了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整个人都高挑了好几寸,不由自主便步态娴雅起来,款款朝含象殿走去。

    含象殿里,皇帝跟这谢二实在没什么可说。论公,他身上骠骑将军的衔儿都不是皇帝给封的,从来又谈不上如何效忠自己,没把他一革到底,已经是皇帝宽宏大量了。

    论私,那这人更可厌。

    谢昀跟谢仪贞模样居然有六七分相似,年纪又挨得近,只怕对外说是龙凤胎也有人信。

    怪不得谢仪贞成日家嘴里心里念的都是她二哥哥。

    皇帝倒不是小心眼儿,二舅子的醋也吃。只不过谢昀在军营里操练多年,体格儿轮廓原本都很硬朗锋锐,偏偏一支冷箭伤了肺腑,至今也没能恢复如初,看起来病恹恹的。

    皇帝不待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老是这副德性。

    二人泛泛谈了几句兵防的话,终于挨到仪贞来了。

    “陛下胜常。”仪贞进了殿中,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

    她心里且有一杆秤,明白这回是皇帝额外开恩,兄妹叙旧大可以往后稍稍,先要把这位主儿的感受照顾周到,好叫他老人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谢家老的小的都把他挂在心尖尖儿上呢。

    故此错过了谢昀那一瞬间的神色万变,两人好歹没能掐起来。

    谢昀起初没把这云鬓红妆的女子和自己那黄毛妹妹联系到一块儿,侧首避开眼时,心里不免鄙夷:这含象殿索性改名叫娘娘庙得了,谁都能来拜一拜。

    直到在他眼里跟碧霞元君大差不差的皇帝开口道:“不必多礼。细论起来原是自家人,没那些个避讳。”

    谢昀这才愕然瞠目:这竟然是谢蒙蒙。

    所以说人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呢,一样是按规矩行礼道胜常,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妖妖调调、昏君奸妃,放在自己妹妹身上,那就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他收敛了表情,泰然自若地向仪贞行礼:“微臣谢昀,见过皇后娘娘。”

    没给仪贞叫免的机会。那小皇帝的话听听得了,真不知分寸地称起自家人来,转头不晓得怎么收拾你呢。

    皇帝也清楚,人家至亲骨肉的说两句话,自己在跟前杵着总不大自在。便挥了挥手,说:“朕还有大臣要见,皇后且同骠骑将军上无为轩坐坐吧。”

    无为轩在拾翠馆西头,地界儿不大,是个非常清幽的所在。皇帝偶尔会在这里静静待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仪贞觉得,他能把这儿腾给他们兄妹,可谓慷慨至极了。

    从前殿过去,有一条小道可走,道旁新近挖了个小池塘,依稀听说是风水上有讲究。仪贞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娘娘…”谢昀走在她身旁略后一步,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戴义髻了?”

    “你放屁!”这话根本是脱口而出,随即仪贞已经一脚踩在一只官靴上了。

    她愣了下神,觉得没有轻软的靸鞋踩起来解气。

    谢昀半点儿没感到疼,由她这么踩着,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笑点点头:“是谢蒙蒙。”

    仪贞乜了他一眼,这才气鼓鼓地收脚敛裙,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叫我娘娘,就不该冒犯我;要是叫我蒙蒙,就不该欺负我。”

    何况,蒙蒙便蒙蒙,她不喜欢连着姓儿一道的叫法。

    她不计前嫌,抿了抿嘴,率先唤道:“二哥哥。”

    谢昀鼻子不由得一酸——这一声可真是睽违已久了。他小时候一听见她乖乖叫他就闹头疼,不是犯了什么事儿要他顶缸,就是听说了什么外头的新鲜要他夹带回来。

    这是他妹妹呀。他勉力扬了扬嘴角,说:“我原要早些回来的。接我的车队在永平府换马,正遇上一群流民,当中有个女孩子,七八岁的光景,头发黄黄的,我觉得有点像你,倒没想过,你该出落成大姑娘了…”

    仪贞不服气道:“我小时候头发也不黄,更不必戴义髻。”

    他的意思她其实都听明白了。谁不盼着骨肉团圆呢?他们是,那女孩儿亦是。

    无关贵贱,既在眼前,便不可熟视无睹。

    谢昀自知理亏地笑了笑,并不说话。他们已经到了无为轩跟前,仪贞走在前头,又忍不住回首去看他:“我才刚进含象殿时,还以为你是大哥哥。”

    长兄如父这个词,不光他俩没怎么当回事儿,谢家父母也从来不把这种分外的苛求挂在嘴边,唯独长子谢时,自己奉为圭臬。

    幼年时的五岁之差简直不啻天堑。谢昀谢仪贞摇头晃脑背千字文的时候,谢时已经在习小楷、行书了;谢昀涨红了脸拉出弓一力时,谢时从军营回来,翻卷边儿了的是《纪效新书》;谢仪贞换后槽牙的时候,谢时甚至开始说亲了。

    谢时确实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弟弟妹妹眼中的凌云木:挺拔,坚贞,可以仰望和依托。

    谢家的儿女,都应当有这么一天。

    谢昀忽然弯下腰,把仪贞抱了个满怀:去他爷爷的外男!

    仪贞红着眼笑起来,奋力擡起胳膊,手心抚了抚他的后背。

    “昨日回家,阿娘说端午节来看过你。”兄妹二人在轩中小茶桌前坐下,仪贞见风炉茶水一应俱全,便自己动手洗涮了壶杯,准备煮一壶虎丘茶。

    谢昀心里纳罕:他的妹妹何时亲自做起这附庸风雅之事了?不该是阿娘品茶时她傍过去尝上一口,或者爹爹酿酒新启时眼巴巴地分得半盏吗?

    这种有女初长成的体验,不知爹娘如何,横竖他挺不是滋味儿的。

    仪贞“嗯”了一声,将第一杯茶递给他:“阿娘的腿脚不如从前灵便了,走了半日就有些酸胀,我想给她捶捶,好说歹说都不让。”

    “到家里让鬟儿捏一捏就是了。”谢昀劝道:“君臣纲常隔着,至亲骨肉的心又不曾隔着。阿娘若不嫌我手劲儿重,我替你尽孝也是一样的。”

    仪贞笑道:“你可别学我卖乖!是忘了那赤金大钉耙不成?”

    不怪爹娘偏疼仪贞,除去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外,这丫头也是一向很擅长当着众人给长辈挣脸。有一回谢夫人生辰,恰好仪贞那儿有一盒子上好的南海珍珠,自己动手穿了一串儿项链,当中还杂缀几朵萱草花,献给母亲做寿礼。

    谢夫人当即便戴上了,又被众人交口称赞了一整日,从姑娘的孝心夸到珍珠的难得,再夸到夫人的姿仪,绕了一大圈,又夸回姑娘的孝心。

    谢昀听得老大不服气,他那副福寿延年图连学里的先生都说好呢,不比那珠串子费心劳神?

    知弱而图强。谢昀不吭不响,把自个儿的小私库全抖搂出来,趁着去学里的机会上了趟禧福楼,打了支赤金实心大簪子。

    半大小子难为情,悄摸送到了谢夫人妆台上,偏又叫仪贞这眼尖嘴欠的瞅见了,问:“谁家孩子办抓周呢?咱们家送金钉耙做什么?”

    谢二公子如今听她提起来,还是牙根儿痒痒,扫了一眼她头上的金钗:“金簪子不都长这样?你还戴一双…”

    仪贞抚了抚高髻,狐假虎威道:“这可是陛下送的。”

    谢昀果真噎住了:她怎么有能耐把仰人鼻息的日子都过出了如鱼得水的滋味?

    今日重逢,他本不准备提求归的话的,一则是边塞那头诸事未平,必要等爹回来了才能有个准信儿;二则,这含象殿前前后后都没个宫人内侍侍奉在侧,焉知是不是皇帝的空城计。

    今上的心思如海深。擒杀王遥的始末他只听人隐晦提过一嘴,即知这是一位安忍无亲的角色,谢蒙蒙虑浅胆大,又素来有个惑于皮相的毛病,恐怕人家略给些好脸色,就把她治得服服帖帖、乐不思蜀。

    他在这头深谋远虑,仪贞亦在那头未雨绸缪:“你也该学些品鉴之道了。不说如何精通,将来人家戴给你看,总不至于一句溢美之词都诌不出来。”

    “没有这个‘人家’。”这回的口吻却是斩钉截铁的:“我不会娶栖霞郡君。”

    仪贞当然知道,他心里还没放下俞家姐姐,然而郡君的终身,又岂能任性辜负呢?

    她还想说什么,谢昀忽然摆了摆手,只见一袭黄栌道袍的人从窗前掠过,扬声问道:“不知骠骑将军想娶何人?”

    谢昀起身相迎,恭恭敬敬答道:“娶个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