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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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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贞反正是觉着这日子没有什么不足意儿了。

    次日皇帝又是四更多就起了,仪贞迷迷糊糊跟着爬起来,半闭着眼睛要帮着他穿衣裳。

    “你睡吧,朕又不是不会穿。”

    这人。仪贞笑起来,想到从前两个人互相看不惯的日子,皇帝还在她假模假式伺候的时候故意抽身退后,巴不得她能摔个倒栽葱,如今居然会体贴人了——虽说措辞还是那么别别扭扭。

    她唧哝了两句,因为口齿不清,听不明白在说什么。皇帝才愣了一瞬,就被她攥着衣襟系带往跟前扯了扯。

    这下底盘儿稳住了。她接着给他扣玉革带,接着咕哝。

    皇帝皱起眉头,问她:“念叨什么呢,怕朕听见不成?”

    仪贞又偏头打了个哈欠,这才捋直了舌头说话:“这么早起来,换我可不乐意,必得有个人陪着,心里才舒服些嘛。”

    他倒不像她那么渴睡,鸡起五更是费了多少心思手段求来的,哪会有不情不愿的道理。然而这话很熨帖,几乎堪称她嘴里能说出的最暖心的言语了。

    他尝到了这点儿甜头,暂时就被安抚下来几分,仿佛过于较真变得不大必要似的。长睫抖了抖,说:“今日视朝只怕耗得久,你自己寻些消遣吧。”

    仪贞答应了,一面暗忖:她哪一日不是自个儿寻消遣自个儿乐呵,何须他白嘱咐这么一句?多半是他也有些意动,肯跟着自己一道随喜了吧。

    既然他说了今日不得空,就等下回吧!下回做什么玩儿呢?

    她一认真思索,困意儿便走了些,仰起脸细瞧皇帝,瞧她给拾掇得妥帖不妥帖,瞧着瞧着又美滋滋的:真是哪哪儿都出挑。古籍说娲皇氏“抟黄土做人”,想必十中总有一二,要捏得额外精细些。

    惜乎眼前这位是个不要人夸颜色好的秉性,拍马的话得审慎些说。仪贞便三缄其口,闭紧了嘴,只冲他笑了笑。

    她成日里惦记这个标致、夸赞那个可人,其实是丈八的烛台,照不见自个儿。分明是一副端正明丽的好相貌,兼有一股未脱尽的稚气,尽管傻不愣登吧,落在长辈们眼里,倒是招人稀罕得紧。

    这笑模样也甜。恰如没长苦芯儿的鲜莲子,清新脆生的无一处不合意。

    皇帝有点抑制不住,弯下腰去,在她微扬起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随即强装得若无其事,大步走了。

    仪贞大惊失色,红着脸看着他走远了,方才迟愣愣地摸了摸嘴唇:昨儿晚上嘬得狠了,现今还没完全消肿,丝丝的疼,这倒是其次的——她没漱口呢!

    所幸他没往里探,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记。仪贞到底没心思睡回笼觉了,亡羊补牢地起身让人取猪鬃牙刷儿和牙粉,势必要擦出吐气如兰来。

    实则宫里面历来讲究这些,饮食上亦留神,真是一睁眼没洗漱的时候,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味儿。仪贞无非是在天仙儿似的人面前,不甘太落下风罢了。

    送牙具进来的是慧慧。她昨儿见着这含象殿里连个宫女儿都没有,怕仪贞不方便,特意留下了,谁知这时候进来,但见仪贞寝衣穿得齐齐整整,一眼就知什么也没发生。

    着实叫人哭笑不得。含象殿里没有宫女的住处,孙锦舟听见说她来,陪着在茶水房里坐了一夜。二人对灯闲话,说起寝殿那二位,一个傲一个呆,不知道多早晚能成事儿。

    慧慧当即便啐了他一口:“你自己作死,别捎带着我!”孙锦舟知道她和皇后贴着心,忙不叠地围着人说了一筐甜言蜜语,什么肉麻来什么,总算把人哄消了气儿。

    这会子又不免感慨:姻缘这事上,真没个准法可循。像自己,不还跟了个太监?

    伺候着仪贞梳洗打扮过,两人结伴儿回猗兰殿去,仪贞尚说:“早膳别吃甜的了,有沉香熟水没有?檀香或者速香也使得。”

    她其实不太爱喝这些木香味儿重的饮子,今儿突然转了性,还是因为…皇帝嘴里有股鸡舌香的味道。

    慧慧不懂自家主子琢磨着吃食怎么也能害起臊来,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连忙把人给搀紧些,小心留神地回了自己宫里。

    猗兰殿里沉香、速香都是现成的,这饮子做起来也不难。仪贞垫巴了两口椒盐酥,就来看蒲桃焙香。

    她选的是一只小香炉,将两块沉香放在上头,慢慢烘着,直到看见淡淡的轻烟逸出来,便拿一个口径恰好合榫的茶瓶倒扣上去,等香燃完,香气便尽数收进瓶中了。

    这时候将另一座炉子上的滚水提来,冲入其中,沉香熟水便做成了。

    仪贞接过蒲桃斟来的一盏,先赞了一句风雅,而后细品了品,仍旧喝不惯。

    她老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眼下四五双眼睛盯着她,叫她怎么评价:不像陛下那个味儿,她喝不下啦?谢家的脸已经不够她丢了,要连李家的一道儿饶上?

    正在这么进退两难的褃节儿下,外头有人来通禀:武婕妤来请安了。

    仪贞从没像今天这么待见过武婕妤,立马让传,一面笑道:“婕妤来得巧,也请她尝一尝。”

    武婕妤万万没想到,能受猗兰殿这般热忱的招待,来时那点儿犹豫消了不少,定下心来,给仪贞行了礼,告坐接着茶,说:“今日是六月六,晒衣翻经猫狗洗浴。妾想着午后暖和了,也给玉团儿洗一洗,娘娘若愿赏脸来瞧个有趣儿,妾好将贵妃一并请了…”

    玉团儿便是她养的那只淘气猫,前番扯散了贵妃的“雨霖铃”,当时没个说法儿,后来武婕妤又听说贵妃竟然吐了血,又养了这几日,到底过意不去。没脸径直上华萼楼去,先来试试能不能借仪贞的情面。

    仪贞忖了忖,照太医的说法,沐昭昭年轻,并没伤着根本,静养固然要紧,时气好的季节也该多到外头活动活动,心里方能开阔些。

    她自己是很眼馋这些小猫小狗的,碍于谢夫人怕圆毛,家里自来不曾养过。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肯去看看——就不知贵妃怕不怕。

    便让珊珊去华萼楼传个话,又对武婕妤说:“你要请她,总得拿出诚意来。且等着我这儿的准信,她若是答应呢,你再亲自去一趟,两边儿的面子也都顾到了。”

    武婕妤感激不尽地答应下来。

    沐昭昭原也不是个主动与人为恶的性格,更兼认为无益再多个人为区区小物挂心,当即应了邀。

    于是将苏婕妤、淳婕妤也请上,后宫里人不多,落下谁都不好,大家究竟又没什么隔阂,交情浅不怕,多在一块儿玩几回就深了。

    苏婕妤与淳婕妤现下一起住在长禧宫,仪贞便约了沐贵妃同行,见贵妃气色不错,索性不乘辇,两人慢慢走到武婕妤的明舒阁。

    明舒阁也是个以精巧取胜的所在,没有花园子,只堂前栽了几树芭蕉,挡住了炎阳赤日。武婕妤身边的两三个宫女就把玉团儿专用的澡盆放在此处,一面将热水往里倒,一面将猫哄着送进去。

    仪贞早听人说过,猫儿怕洗澡,如今一见,才知道怕也有不同,有哀叫连连的,也有玉团儿这等连踩水带喵喵斥骂的。

    武婕妤立在檐下,笑得前俯后仰,泪花儿都出来了;苏婕妤蹙着眉,不懂有何可笑之处,淳婕妤依旧一脸肃容,心思分明不在这上头;仪贞留意着沐昭昭的神情,见她亦会心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要是皇帝也能来就好了。仪贞这时候倒不再非得把他俩凑成双不可,无非觉得这样明媚的时令,顽猫美景都甚是可爱,一群人载笑载言,不需要意义深远,也无关大计大业,仅仅是此般快意地,活着。

    “…众卿家以为如何?”皇帝端坐在太极殿髹金雕龙椅中,气定神闲地问道。

    当皇帝不但劳心费神,且是个体力活儿。旁的不提,单说这御门听政,文武百官能从殿内列到丹陛外,不是个个都有资格与他对话,可天子纶音,至少不能听起来中气不足。

    在高亢与从容之间,有的是文章可作。

    殿上此刻议的,是大将军谢恺豫的封爵事宜。

    皇后之父封伯爵,这是合乎祖制的;若皇帝爱重,或者皇后于社稷传承有功,封侯乃至封公,也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美事只有一样不足:既然得了爵位,兵权自该放一放吧?

    皇帝对此洞若观火:那封揭举谢恺豫任人唯亲的密疏只是开端而已,但凡他流露出半分偏向,朝中伺机而发的声音便会层起叠出。

    武将与文官是不同的。文官的升迁要论资历,百姓眼中不啻鱼跃龙门的新科状元,初授不过六七品的衔儿,一级一级地往上涨,天纵奇才也得熬个十多二十年,才敢起进内阁的念头。

    武将则不然,武将是刀尖血海里挣功绩、拼运道的行当。打一二次胜仗,便是可造之材;连着多胜几回,战神转世的大将军又有何不可逾越?

    皇帝之所以不表态,仅仅是觉得如今的时机还不值当他表态而已。

    谢恺豫不是他的自己人,那么不妨隔岸观火,等这些各怀心思的斗够了,他再来遴选栽培。

    诸位大人得了他的示下,不想特立独行的都各抒己见起来,正众说纷纭好不热闹,孙锦舟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回禀道:

    “骠骑将军谢昀不知撒什么癔症,一大早搁辅国将军府邸前哐哐磕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