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俞家松了口,准你迎牌位回去了?”皇帝摘了折上巾,坐在书案后头只管喝茶。
他本来不耐烦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奈何辅国将军真论起血缘来,高了他一辈儿,腆了堂叔父的老脸来央告不叠,终究不好坐视不理。
再说能找找谢老二的晦气也不赖。
谢昀心说,这人嘴毒眼也毒,居然一语道破——只一点他没猜着,俞家姑娘还活着。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俞世伯再孤介,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往绝路上走,送到庄子上的那副棺椁没钉死,明里下葬做法场,暗里让一个信得过的鬟儿跟俞姑娘一道,在后头山里的庵堂里安了身。
隐姓埋名、离尘索居这种事儿,诗文传奇里听着逍遥似神仙,可真落在了实地、落在身边人身上,其实沉重得很。
谢昀原意是差长随去访一访芳冢在何处,好择日前去拜祭,谁想柳暗花明,竟然打听到了他有缘无分的未婚妻尚在人世。
这事儿可大可小。而今王遥倒台,暂且没有人存了心要对付俞家,可所谓清流之首,究竟仍是宦海一粟,倘或将来颠簸沉浮,岂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把柄?
好歹得将欺君的大罪名撕掳开。谢昀故技重施,又当着皇帝的面儿泥首请起罪来:“陛下英明!微臣之于郡君,犹如驽马之于麒麟、寒鸦之于鸾凤,实在天冠地屦,岂止不堪为配,连名字放在一块儿都是荒唐至极。幸有陛下高瞻远瞩,皇后娘娘信中指点迷津,给了俞家一条明路,以伏今日拨乱反正,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且代两家叩谢天恩!”
俞世伯如今颇不待见他们谢家,信的事儿是听庄子上人说起的,详尽内容谢昀不得而知,但一想到自己妹子受了皇帝何等逼迫,心里便恨透了这金玉其外的小白脸子。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不仅不能同他算账,还得先把人天花乱坠地吹捧起来——乱扯红线的是愚妄阉竖,不足为凭;您要是贤明之主,就得让大伙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皇帝瞅着他把那血呲呼啦的脑门儿往自己这墁砖上蹭,心里非常不得劲儿,暗想:一样是拍马溜须的作派,这兄妹俩品性上可差远了。谢仪贞没什么城府,即便信口开河也不惹人厌,这谢昀就是满肚子坏水,一字一句都不忘给人设套。
俞家姑娘没死,于他谈不上好坏,究竟如谢仪贞所说,她们不曾参与其中,何必被裹挟其中。俞都给事中是个老学究,文渊阁的不少前朝典籍都是他主持编修的,名为清流魁首,结党营私之类倒始终没有沾染过。
虽不曾包藏什么祸心,但那股子自持清高、指点江山的架势皇帝挺烦的。不妨就让谢昀去恶心恶心他们这群清流。
谢昀得了便宜,他也不能没有好处。做皇帝的跟行商坐贾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今儿擡擡米价,明儿压压豆价,横竖贵贱好赖得他一个人说了算,否则怎么稳赚不赔?
皇帝带着一分通情达理的笑容,温声道:“谢卿家快起来吧。缘分上头强求不得,朕也很愿意成人之美嘛,虽说堂叔妻舅都是亲戚,但十个指头亦有长短不是?只可惜今儿这出欠妥当,闹起来终究引人议论,头先还说要给国丈封爵呢,这会儿少不得有人要跳出来阻扰,恐怕要缓一缓了。”
这话胡乱听听就是了,谢昀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们谢家的忠心呢。
他从受了那一回箭伤后,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谢家用不着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就把天撑完了,把皇帝往哪儿搁?
生造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并不难,但西北兵防不止是谢家父子多年的心血,更是数不清的普通士卒用血肉之躯筑就的。若是新任的将领好大喜功,一味地迎合上意,惹出的纰漏要多少人命来填?士兵何如?边民何如?
交权早晚是要交的,但终要假以时日,等到朝野上下当真有了堪当大任的良将,才能将这副重担交出去。
在此之前,谢家只能心诚而实不至。
谢昀也摆出一副顺杆儿爬的德性来:“陛下厚爱,是微臣不成就,辜负了隆恩。家父的尊荣是被我给嚯嚯没了,没本事又替他硬讨回来,只得另辟蹊径,借着陛下成全,讨了俞家姑娘进门,再添三五个小的,过个二三年,也令老人家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二三年?这一杆子支得挺远,谁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个说法?谢恺豫真甘心退下来颐养天年,那也还有个谢时呢。
皇帝尚不急着逼他太紧,只哼了一声,寒凉道:“二三年,要添三五个?谢将军,你这是一头聘大的,一头就纳小的啊!”
谢昀正经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不过嘴皮子过个瘾罢了,就被皇帝挑了这个眼儿,只当是他老人家气不顺、借题发挥而已。
谁知皇帝心眼又窄了,琢磨着谢仪贞嫁给自己还占了先呢,哪能让这谢老二有机会仗着几个毛孩子说嘴?
带着机锋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帝可没兴趣跟他叙实打实的家常,又瞧了一眼时辰,要是谢仪贞今儿还来,兴许就要来了。
他赶紧挥挥手,嘴上道:“头上那印子怎么还不干?别是伤得深了,快回去料理料理吧!”
谢昀连流血带动脑,确实也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依言行了个礼,告退出去。
出得殿门,想到而今皇帝也禀过了,俞府也登过了——虽然吃了闭门羹——一应都过了明路,就这副模样不太漂亮,不敢回家去叫母亲受惊吓,赶紧寻个医馆清洗包扎一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就去见俞家妹妹!
无事一身轻哪!他长袖盈风地立在汉白石阶上,飘飘然得几乎有点儿冷。
“二哥哥!”天底下就有这么寸的当口,孙锦舟紧赶慢赶地跟在仪贞和慧慧身后,咬紧了牙关才没笑出声来。
他清楚皇帝不太乐见这兄妹俩常聚,千防万防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情形。
这骠骑将军看着斯文儒雅,谁曾想是个缺了大德的主儿。皇后娘娘一叠声儿地问“撞着啦磕着啦?”急得什么似的,他只管含含糊糊地说“没大碍”、“不怎么疼”,明摆着想把这屎盆子往陛下头上扣。
还不能较真儿,一对质起来,他准得说,他什么人也没指认啊!
谢昀纯粹是心血来潮,说演就演上了。但并不是全没个成算?自己妹妹自己知道,打小就有个凭美丑论是非的毛病。早年间都中有个外来的姑子,仗着是佛门中人,身份不同,走东家串西家,把那些夫人小姐哄得团团转,转卖首饰、淘换经书、梳花头、治牙痛乳疡、合八字看凶吉,把那三姑六婆的行当搅了个遍,后来因为替一家子小妾作法暗害正房太太,被揪了出来,五花大绑着押上公堂。
因为主家颇有些势力,这事儿又激起了群愤,断案的青天大显神威,着令将姑子剥去海青,当众杖责三十。
仪贞瞒着家里长辈,一力央了乳娘带她去看,就因为瞥见那姑子生得有几分颜色,顿生不忍,回来竟哭了一场,说:“这样清秀的一个人,为何要受这样大的侮辱?”
谢昀当即翻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说:“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乃至如今,皇帝的手腕心胸,又岂是那坑蒙拐骗的姑子能望其项背的?他这个做兄长的再不隔在当中,给妹妹醒醒神,只怕过两年爹娘真要含饴弄外孙了。
外孙不比孙儿孙女差,差的是外孙得姓李,叫也不叫乖乖囡囡,要叫皇子公主,逢年过节见个面,先叙君臣再叙长幼。
谢昀左右是挺不称意的。
更不称意的是仪贞明明以为是皇帝砸了他,居然放低了声音先数落哥哥:“你招惹他做什么?他一向不曾对咱们家里有重话的,怎么就在你这儿破了戒?”
行,真行。谢昀满心凄凉: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比龙凤胎也不差什么的亲亲兄妹,比不上半道赶鸭子上架的小白脸儿?
他心灰意冷得没处说,点了点头,说:“好,是我的不是。如今成了小家,就不必理会大家了——谁还成不了小家似的!”
仪贞有点弃嫌,皱眉问:“你颠三倒四说什么呢?他把你砸傻了?”这就要去找皇帝说道说道了。
谢昀稍感慰藉,忙拦住了她:“好啦!咱们正经说话吧。”
提起正题,还没开口就忍不住满面春风:“你俞家姐姐活着的事儿,我已经回禀过陛下了,回去收拾收拾,就可以下聘了。”
“真个?”仪贞实在是丝毫期望都不曾有过的,这下欢喜得简直懵了,原地转了两圈,才推着他:“快,快回去让阿娘也高兴高兴。之前预备的聘礼放着几年了吧?看看有什么要添要换的…”
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来念叨去,又起了个新主意:“我那儿有贺礼,再请陛下给赏个什么墨宝…”
那倒也不是很稀罕。谢昀无奈地看着她兴兴头头跑进含象殿内,越发觉得姑娘大了,真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