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情浓意深都死了,僵冷地阻隔在两人中间,于是谁都不再言语,仿佛一场致哀。
仪贞努力回想着,二哥哥来的那一回,三人是一起碰过面的,说不定是二哥哥嘴里带出来了一两次呢?
但任凭她怎么将记忆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出替皇帝开脱的证据。
只有母亲来的那一日。当着妃嫔们的面儿,母亲都是循礼称她“皇后娘娘”,唯独在猗兰殿中…
两人说会儿体己话,全让人回禀给了皇帝。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吧。九五之尊原本就处在如履薄冰的高寒之地,不高屋建瓴地洞察臣属们的意向,又怎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呢?
那么母亲那番关于求归的打算呢,他知情吗?会否为此怪罪谢家?
实际上她早前就已经决定不出宫了,何况这几日两人又是亲又是抱的,出了宫她还能嫁旁人去不成?哪怕人家不清楚,她也不能诓骗人哪。
然而这时候再表忠心,更会被认定是欲盖弥彰吧?
仪贞偏过头去看皇帝,他转过身去了,只绝情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随他去吧!她心里其实还是不舒服,也不必白费嘴皮子去讨好他了,反正忠不忠心的,他自己会派人暗访嘛。
折腾了这么一通,心潮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当真是疲惫不堪了,却偏偏睡不着,她紧闭了干涩的眼睛,硬抗似的,侧身卧在床沿边上。
消暑的芙蓉簟冰冷而黏腻,恍惚间仿佛置身悬崖峭壁,铁马冰河入梦来,干戈不休,狼烟四起,临阵脱逃显然不光彩,可她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东奔西走着…
最后逃兵没当成,身旁的人起来了。
仪贞头隐隐作疼,好像根本没休息过片刻似的,但看了看时辰,确实五更了,比平日还略晚些。
垂着眼皮爬起来,无精打采地伺候皇帝穿衣服。
皇帝不肯配合,后退一步,两手放在革带上,拿出了提堂过审的气势,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仪贞不吱声,眼皮因为没睡踏实有些肿,左边生生挤出了三道褶儿。
两厢对峙了一会儿,她率先败下阵来,道:“没有。”
确实没什么可说的。皇帝打心底信任谁倚重谁,那是这人一家子的福气,是祖上传下来的德泽;皇帝不信任谁呢,唯一的缘故就是这个人实实在在还有欠缺,只有加倍地鞠躬尽瘁、以观后效罢了,难不成还有不要命的冲到他老人家跟前、痴心错付一般地嚎两句,问您为甚辜负我一片赤诚之心?
这是鲜有的皇帝猜不到她所思所想的时刻。他心中也有一种没道理的惶然,盼着她开口抱屈,他好解释些什么,可是解释什么,他一夜都没有想好。
他可没有做错什么。他对自己坚称着,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帝王真的错了,身边人总该声泪俱下地以死进谏,那么他闻过则改就是了,这又有何难呢?
但谢仪贞,不该和那些臣子们一样吧?他踟躇地思量着,她不属于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之辈,她又往往出人意表。
他不该、也不愿将那些官样话套在他们俩身上,他和她并不是君臣——他们是夫妻。
夫妻。只怕她不曾这样想。给他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不止是谢夫人的算计,还有谢仪贞待他处处不多心的态度。
她说“没有”。更多的肺腑之言就此失却了吐露的可能。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皇帝离去后,仪贞一时想不出要去哪里。含象殿待不住,猗兰殿回不去,她甚至连慧慧也不愿意看见。
她一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子。例如山间的清泉,一路漱石而下,岂有万物不沾的清净?不纠缠于沿途的泥沙枯草,方能有不息不涸的造化。
唯有这一次,那颗小小石子硌得分明,她克化不了,成了只固步自封的河蚌。
她不想生珠。
仪贞用力吐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坐了好一阵,才开口唤慧慧进来。
慧慧打了金丝竹帘进门,一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心下有了计较,也不出声聒噪,依着平日的章程,服侍着洗漱毕,便为她梳头上妆。
眼下用的这梳妆台是猗兰殿中最小巧的一座折叠式镜台,一个宫人稍使些力气就能够抱动。上层边框内是支撑玻璃镜儿的背板,平放或斜支皆可;最底下层安着荷叶托,可上下调整,以适配不同尺寸的镜面;中层方格安角牙,斗成四簇云纹,中心镂空,系在镜钮上的丝绦可由此垂到背板后面。
台座设计为双开门,当中不过上下共三个抽屉,两小一大。小的放胭脂、眉黛等物,因天气热时仪贞不爱敷粉,省出空间来,多装了几样耳坠、约指等小玩意儿。
下层大平屉则放梳子、篦子和簪钗一类。仪贞来含象殿过夜的当晚,慧慧便亲自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当送过来了。
如今梳妆罢,仪贞看着扣下来的背板上龙凤呈祥纹,有股想抱上它就走的冲动。
往哪儿走呢?没有好的去处,干脆寻个水池子去怒沉一下。
她被自己给逗笑了,觉得自怨自艾也没什么意思,对慧慧比了比手:“我去外面逛逛,不用跟着了。”
慧慧劝不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忧心着到底该不该跟上。
仪贞不是没分寸的人,逛也只往后宫里逛罢了。不走经过蔷薇馆的这条老路,转而踏向另一边,散了一程,意识到这是长禧宫的方向。
按时辰应该正是各处进早膳的点儿,仪贞不打算做不速之客,无意往那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处走,只朝绿意盎然之间踏寻。
此情此景,隐约倒有些幼年时跟随阿娘逛大隆善寺的影子——“逛”这一字,便是十足十的小儿眼光。
阿娘拜佛,向来不为求个什么,通常只为图个心境坦然而已。或者与伯母婶娘、交好的别家夫人同行,越发成为一种与赏花、品茶略同的交际之道了。
她记得那寺庙占地颇广,有舍利塔、碑林、宝殿这些都不说了,殿宇深深处竟有一座葡萄园,七八月间果子熟了,采摘下来赠给香客一些,余下的亦拿来酿酒。
仪贞有缘吃过那葡萄,很甜,由于与梵行相干,额外蕴含一股高深异妙滋味。吃罢用泉水洗了洗手,带着鬟儿又出去看庙市。
如今细品:一面是梵音清彻,一面是红尘缭绕,出世入世都只在一念之间,真是个得道的好地方。
深浓墙瓦折出晃眼的光彩,她举起手中洒金花鸟折扇,展开挡在额前,避过这一芒刺耀,又收在胸前,摇了两摇。
宫里面实在难得一个环榻森森的所在。不远处一座抱厦掩在绕阶兰叶里,仪贞一见如获至宝,忙不叠提裾紧走两步,前去歇凉。
将到跟前,迟迟闻得几缕琴音,幽微缠绵,仪贞怔了怔,停伫下来侧耳倾听,片刻竟不觉落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何。
有心一见那抚琴人,又怕唐突。正在窗外徘徊不定时,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了,急急推窗问:“是谁?”
声口耳熟得紧。仪贞被抓了个正着,索性等着对方露出真容:原来是苏婕妤。
一同入宫的四名官家女里,这一位算是貌不惊人的,仪贞对她的全部印象,便是一件皇帝亲口吩咐赏给她的、士人爱穿的直裰。
至于苏婕妤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妃嫔初次谒见时——那位乖张骄横的主子娘娘。
琴声被她听了去,不知又要如何冷嘲热讽。苏婕妤心下惴惴,勉强行过礼,便候着仪贞张口诘难了。
仪贞掩住了自己的失态,含笑曼声道:“我于琴曲知之甚少,这是…湘妃怨?”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苏婕妤眉心轻攒,并不情愿承认:她在思慕一个从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