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技艺不精,让娘娘见笑了。”苏婕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自谦着蹲了蹲礼,又道:“烈日炎炎,娘娘若不弃嫌,愿为娘娘奉茶。”
侍奉中宫,也是妾妃之本分,不论这位主子娘娘领不领情,至少不能叫她挑刺儿。
仪贞想了想,笑道:“有劳。”
苏婕妤只好请她进抱厦来,在主位落座。又浣过手,重新洗净了杯盏,为她沏一壶瑞草魁。
仪贞见她方才抚过的那张琴就在跟前,信手拨了拨,因为不得其法,一不留神便划破了指尖。
“娘娘!”这下把苏婕妤唬得脸都白了,连忙搁下茶具,上前来一看,当中指腹上正冒出血珠来,接二连三地往地下坠。
仪贞见她几乎吓傻了,倒有点好笑,忍痛说:“怪不得说十指连心,这样小的伤口,竟叫我指头都不敢动了——劳你替我拿绢子包一包吧。”
苏婕妤方才勉强稳住心神,取出自己的薄帕折了两折,一面为她系在指上,一面说:“娘娘且将就一下,好歹止住血了,妾再替您宣太医来。”
仪贞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宣太医?若有现成的药粉,涂一点就是了。”
苏婕妤听她言辞不似假意,不便违逆,包好了伤口,又蹲一蹲礼,说:“妾宫中备有金创药,这便为娘娘取来。”
仪贞本想让她打发个宫人去一趟就是,随即留心到这抱厦内外并无人侍立,正欲多嘴问一句,又勾起早前那桩事儿来,闷闷不乐地咽下了话头。
她这番神情变换,瞧得苏婕妤越发提心吊胆——当初无事都要搅三分的主儿,眼下真抓住了自己的不是,不知还有怎样一场发落在等着呢。
仪贞一时忘了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给下马威的事情,心下纳罕:这苏婕妤对自己好生关切,看着极文质内敛的一个人,这会儿居然悄悄跑起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琴,弦上染了血迹到底不美,过后给她换几根更好的吧!
一时苏婕妤取了药粉来,仪贞解开指上手帕一看,血早已经凝固了,便说:“辛苦婕妤奔波一趟,如今可以坐下来安生喝喝茶了。”
方才沏上的瑞草魁芳香正浓,苏婕妤为仪贞斟了一杯奉上,又吩咐这回带着了的宫人:“端几样细致些的点心来。”
接着向仪贞分说道:“长禧宫没有自己的炉灶,点心都是大厨房依着妾的品级、每日送来的,想必不能入娘娘尊口;但少了这一样,实在有慢待贵客之嫌,还请娘娘多多恕罪。”
手指头不疼了,仪贞总算舒了口气,对于苏婕妤的异样恭慎,也咂摸出了缘故,便有意挽回自己的声名:“婕妤忒客套了。从前我年纪轻不知事,竟不明白宫里头姐妹多些的好处,叫婕妤伤了心吧?其实陛下心怀天下,后宫里的事儿,在他老人家那里,能占着芝麻那么大的一点就是顶天了,咱们理应和和睦睦地相处着,免得这么微不可见的一点儿,却还给陛下添烦恼才是——况且,天长日久的,总要有那么三五个说得着话的人,才不会觉得孤单无味呀!”
她一般不爱说这么肉麻的话,今日是实在不想回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不得不厚着脸皮,以图在苏婕妤这里多赖一阵。
苏婕妤果然呆了一呆,旋即赶忙表态说:“娘娘此番教诲,妾受教终生。只是往常对娘娘,也从未有过半分怨怼,无非是敬畏于娘娘万金之躯,虽心向往之,却不敢轻易唐突冒犯罢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初步达成协和。片刻宫人呈上点心,也绝非如苏婕妤口中那般粗陋,毕竟是宫里的东西嘛。
仪贞略略觉着饿了,便吃了一小块儿玫瑰八仙糕,苏婕妤亦跟着拈了一颗衣梅。
有时候一道进吃食,于拉进距离上真有种意想不到的奇效,盖因发觉了彼此都是享食人间烟火的肉"身凡胎吧,多少生出一种属我族类的亲切来。
仪贞拭了拭嘴角,道:“我于音律上皆外行,请婕妤为我讲讲,这琴弦可有什么讲究吗?”
这算是问到苏婕妤的心坎儿上,一开口时还仅仅就弦而谈,跟着免不了要说琴面琴底的讲究,以及龙池、凤沼、雁足,还有轸池、轸子、护轸…
仪贞跟听天书似的,只有不时点头的份儿,后来说起了上古名琴的典故,这才能插上嘴。
暗里感慨,自己当日故意讥讽苏婕妤应该去科举场里挣功名,实际上,她若是个男子,还真当得起这一句呢。
可惜了的。
自己爱皮相,可不是只会爱皮相。这样才情斐然的女孩子,困在深宫里,哪一日方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呢?
怪道她要弹《湘妃怨》。
“娘娘想到什么?”苏婕妤见她沉吟不语,只当是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仪贞摇摇头:“香草美人,凭什么总要被贤良之士用以表明忠君之心呢?一想到那些鹤发鸡皮、胡子一大把的老先生们对花对月、大发闺怨,我心里真不平得很。”
这话太离经叛道了。苏婕妤竟并不惊异,有感而发道:“大抵忠良企盼圣主起用的心,与女子企盼良人垂爱的心,总是有共通之处的吧。”
嗯?这话倒又不像是平白而来的了。仪贞一时想,皇帝擅笛,苏婕妤擅琴,两个人若有机缘合奏合鸣,以乐相酬,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彼时为蒙蔽王遥,皇帝与她相处过多日,听说二人颇为相投,依她的才情,看来不会全是作假吧。
可惜那苏大人是个老厌物,倘或带累了自己女儿,让皇帝对她倍加提防,那就不好了。
原本是出来散心的,兜兜转转又绕回这上头,仪贞真讨厌起了自己这脑子。
忙努力摈弃了杂念,还继续讲那些典故,不料珊珊寻来了。
却说慧慧见仪贞执意独自出门,找不着个讨主意的人,七上八下地在拾翠馆盘桓着。直到觑见皇帝从前朝回来,仍旧冷着脸,这下别无他法,暗里给孙锦舟比了个手势,两人到下房碰头合计。
孙锦舟更摸不着头脑啊。吮唇琢磨了一会儿,说:“以往都是皇后娘娘心胸宽广,不拘谁占理,就先来哄着那位——今日倒奇了!”
慧慧毕竟是偏帮仪贞的,孙锦舟对她来说也不是别人,忍不住道:“回回如此,就不能有个例外了…”
孙锦舟“嗐”了声,挑起大拇指来:“那位是谁,天字第一号哇!几时见过屋檐子向檐下人低头的?真有那么反常的景儿了,你当咱们这些屋子里的人还有好处不成?”
理还真是这么个理。慧慧犹是不忿:“你心如明镜,眼察秋毫——你自己想法子去!”
“别呀!”孙锦舟拉住她,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就骠骑将军要退亲那事儿,辅国将军倒是不强求了,郡君自己脸上无光,不肯善罢甘休;此外那位俞家千金——如今也是跟俞家不相干的人了——她也不肯嫁到谢家去。你只消将这话透给皇后娘娘,甭管最终陛下如何平息此事,娘娘总要惦念这份恩情,陛下么,也要惦念咱们的功劳。”
慧慧听得连声呸他,真心不愿意做为虎作伥一般的勾当,然而冷静下来,便不得不接受,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契机。
她可以啐孙锦舟,娘娘可以啐陛下吗?
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甚至都不该起。
叹息了一回,她打起精神回猗兰殿。
甘棠正率着众人摆早膳,一见到她,笑着迎出来:“可算回来了…娘娘呢?”
“早起我没伺候好,惹娘娘生了气,说要自己去逛逛。”慧慧说着,对珊珊招招手:“从含象殿过来这一路我都细寻过了,没有找着。眼下我没脸见娘娘,还劳大伙儿往西头的路上走一回,早些请她回来才好。”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一听都有些发急,忙忙地分作几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了。
珊珊得了慧慧单独一记眼神,步子慢了些,听她附耳过来,悄声叮嘱说:“你别和她们一道,脚下放快些,尽可能先见着娘娘,告诉她…”
珊珊郑重点头,一路上牢记着话,足下生风,果然头一个找到长禧宫外头的抱厦来。
当着苏婕妤的面儿,不便多言。她向二人行了礼,只道:“是奴婢不周全,早知道娘娘在此,该把熬好的补药送过来的。只是前回娘娘说那药略凉一些就怪腥气的,没法儿喝,奴婢倒拿不定主意了。”
仪贞哪里是自己熬苦汁子来进补的人,听见这几句,心下也就明白了,起身向苏婕妤笑道:“今儿和婕妤聊得尽兴,竟混忘了。且待猗兰殿的药气散尽了,再请婕妤来,咱们一道品茶赏昙花。”
“昙花娇贵难侍弄,妾一直无缘得见呢。”苏婕妤送了她出来,再度行礼:“便先谢过娘娘恩典吧。”
回去路上,珊珊方徐徐将事情告知仪贞,仪贞还当是出了什么大差池,如今听罢反而松了一口气——无非又要涎皮赖脸去皇帝那里扫听扫听而已。
只是她不懂,俞姐姐为何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