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也不明白。
他在辅国将军府前磕头磕出的口子比他预计的要深,在医馆里清理了污血沙砾,又涂了黏糊糊的一层药,裹了棉纱,实在不好看相。
这德性径直回家怕是要吓着阿娘。他想了想,派随从先去报个信儿,说二公子遇上了旧日同窗,拗不过对方盛情,要在某某楼里把酒叙旧,恐怕赶不上昏省,请母亲大人见谅。
谢夫人对自己的儿女从来不挑剔这些虚礼,听完便应下了,只吩咐跟着的人要仔细伺候,别让公子喝醉后跌着或是凉着。
就这么着,谢昀勉强罩上笠帽,悠闲自得地在街市里逛了起来。
民间兜售的玩意儿,用料工艺别说跟上用比,连官用的十之一二都赶不上,不过胜在花样新奇,没那么多条款框着而已。
谢昀多年没回来,更是看什么都稀奇:给阿娘买一串橄榄核雕手串,据说是福州产的果实的核儿;给俞妹妹买一对朱砂鱼,这种短尾的品相他没见过,小贩说是新近培育出来的;再给自家妹妹买一盒黄米面枣儿糕——铜子都付了,方才意识到如今这点心送不到妹妹跟前去了。
难免有些怅然,见街边两个玩木撚转的小孩儿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热糕,便走上前去,摸了摸小的那一个的脑袋,把糕给他们:“吃吧。”
小孩儿虽馋,但家里大人教过规矩,一齐流着口水摇头,表示不要。
谢昀笑起来,余光瞥见他们放在地上的撚转——这东西他小时候候就玩过,形状像一块玉璧,不过底下多一根细针,这便是转轴。他那一个是青玉打磨出来的,不值钱,但很光滑水润,撚起来能咻咻转上好一阵。
如今传到布衣人家来了,当然是木制的更轻便价廉,只不过没那么光滑,转一阵就停了。
他来了兴趣,蹲下去伸手一撚,倒是宝刀未老,撚转疾疾转了快二十转,方才渐渐缓下来。
“行了!”谢昀满意起身,把糕盒儿往大孩子怀里一塞:“不白玩儿你们的东西。”这才迤迤然走开。
他生得高大英俊,又穿官家的衣裳,在街上先买女人物件,再玩小孩把戏,不知不觉早引来许多注目,道旁酒阁子里甚至有大胆的,伺机多时,待他走到楼下,故意将手旁新摘的茉莉花儿碰下去几朵。
香花来袭,谢昀居然全无察觉:刚才一蹲一起得猛了,脑袋昏。
这等皮肉伤在从前于他跟挠痒痒一样,而今竟当真折磨起人来了。谢二公子躲在自己房里,又偷偷抹了两日药,不细瞧方才瞧不出什么异样了。
俞妹妹尚在人世的消息,倒是受伤回来次日,晨省时便告知了母亲。
谢夫人开口却问:“你那脑门儿怎么红红的一片?”
谢昀咧着嘴笑:“儿子高兴红了的。”
谢夫人剜了他一眼:瞒着她一时,岂能瞒着她一世?辅国将军府前那一出奇景,到底传到她耳朵里了。
一头是跟自己儿子青梅竹马一般的姑娘,一头是鲜少谋面性情不知的郡君,谢夫人心里也不是没有一杆秤。
可平白无故的,何必跟宗室结怨呢?辅国将军再宽宏大量,也保不齐将来有没有借机生事的人暗中煽风点火。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但这会儿看着二郎得意忘形的样子,还是欠敲打:“你跟着你父亲在外多年,如今及冠之年都过了,按说我没道理多费唇舌教导你…”
谢昀一听这声口,连忙跪下来,道:“阿娘这话,实在叫儿子无地自容了。母亲的生养之恩,为人子的今生今世都还不完,儿子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打骂就是,若嫌儿不长进、教训起来费力气,叫两个健壮的家下人来代劳也使得,千万别把儿子这朽木扫地出门才是要紧。”
这套讨巧卖乖的说辞,真不知道是蒙蒙教的他,还是他当初带坏了蒙蒙。一想起女儿,谢夫人的心肠顿时柔软了几分,叫谢昀起来:“站着比我高一大截儿的人了,还打你做什么?又有了官衔,更要维护自己的名声体面——男家退婚,毕竟是得罪人的事儿,很该投个拜贴,进了人家府上再好生商议,受些气落些斥责都是应当的,怎么能闹到如今这样不好看?”
真要圆融地料理妥当,还如何欠下一份儿天恩?这些弯弯绕绕,谢昀不准备让母亲知道了操心,只笼统道:“不破釜沉舟,不足以彰显我的心意未改。”
这话确实将谢夫人又说动了几分——俞家姑娘昔日能为着两府口头上的约定,与至亲断绝来往,那是何等的大义。他们谢家的儿郎,当然不可畏畏缩缩、忘恩负义。
她想了想,说:“都中前几年局势紧张,俞家瞒得那样严,咱们半分风声都没打听出来,更不曾照拂过俞姑娘一二,说起来,是我的疏忽。”她摆了摆手,让谢昀不必宽慰她:“如今既然你想明白了,该行的礼数一样都不要少。聘礼这头不用你操心,横竖年年有增添,现下拿出去绝不会亏待女家分毫;但你俞妹妹如何考量,须得你亲去问问,咱们家和俞家说不上话啦,只好仰赖那府里长辈看在姑娘的面儿上,不要嫌弃我们。”
谢昀一一应下,再揖礼道:“多谢母亲为我费心至此,往后儿子必不会叫母亲失望了。”
谢夫人笑了,说:“将来成了家,更不要让妻子失望。”
母子俩说了一回推心置腹的话,时辰便不甚早了,兼之额头上伤没好,人瞧着不够俊朗,谢昀只得又挨了两三日,再出门往俞家的庄子上去。
这之间果然被他扯谎说中了,有几个年少时的同窗得知他回来,纷纷闹着要摆接风宴,大家聚了两回,谈笑风流,与当年无二。
席间少不了揶揄他的一番“壮举”。谢昀自己被当作谈资无妨,却容不得未婚妻被冒犯,正色止住了话头,说:“来日有幸,那便是你们的长嫂,不得无礼!”
他的年岁并非最长,一句话难免又招惹一通灌酒,谢昀在军中时,烈酒不过是暖身的东西罢了,索性来者不拒,兴尽方归。
次日醒来,先照镜子,额间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大感振奋。自己打了凉水洗漱,换上一身利落轻便的曳撒,牵马出府,骑着赶往俞家庄子。
他还是在军中时的作息,起得太早,一路“嘚嘚”到地方了,朝阳才挂在山尖儿上。这时候想起那对朱砂鱼忘了带来,也只好作罢。
庄户人倒已经陆续到田地里劳作去了。俞家庄子占地不算阔的,估摸着四季出息仅够自家人吃用而已。
不像前头几代,外戚横行无忌,各处的良田全被几家子给圈完了,次等的高价赁出来,也叫曲意奉承的商贾之流一抢而空,逼得寻常百姓无地可耕,几次激起民变。
谢昀走走看看,没一会儿就不识得路了,只好停下来,四处望望,想找谁问一句。
恰巧东头来了个戴笠帽的人,背着光看不真年纪,谢昀擡起胳膊挥了挥,扬声道:“劳驾,借问您…”
那人闻声身形一顿,随即走上前来,这才瞧见对方体态轻盈,背上一个小小箩筐,远看时还以为是个魁梧的汉子。
来人擡起头,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俞妹妹…”谢昀不禁喃喃唤道,而后绽开了笑容:“可否还记得我?”
“谢二哥哥。”她亦下意识地回报以明媚笑颜,随即却迟疑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这里。
“妹妹长高了。”谢昀跳下马,擡手虚虚比着二人的身量,久别重逢的微妙被他信手挥散。
“庄户里待着,脾胃倒比以前更好。”俞姑娘正了正快滑下去的箩筐,说:“二哥哥吃过棠梨子吗?如今没到结果的季节,待会不妨尝尝我自己泡的棠梨子酒,对咽喉和脾胃都很有益处。”
她比从前开朗健谈了。谢昀还记得,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跟随长辈到俞府去,或者俞家有人来谢家做客,俞妹妹常常在他来时垂下眼,或者干脆躲在屏风花窗后,悄悄地望向他,一旦四目交接,便很快地偏开脸去。
他接过她背着的箩筐,说:“我来吧。”
那箩筐大概也是她自己编的,小巧而尽善尽美,竹条间夹杂着结花蕾的藤条,风干后留下平生的静美。
俞姑娘不和他争。满满当当的花草杂果兜在里面,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拎着,同一只手还牵着系马的缰绳。
他们一道往她住的庵堂走。日头渐渐高了,她擡手欲解开自己的笠帽给他,被谢昀拦住了:“我皮糙肉厚,可不怕晒。”
他的手隔着笠帽按在她的头上,不过一瞬而过,但那种沉沉的感觉直到他在庵前大树下系马,她仍感到未成消散。
“姑娘,我把茶水都晾好啦!”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水栀奔出来邀功,不意有客人站在外头。
“这是大将军府里的二公子。”俞姑娘道。
“谢二公子好。”水栀这才拾起大家婢女的规矩,依依见了礼,又接过他手中的箩筐,预备稍后再拾掇。
庵堂的布局简陋,屋中是她们的妆台及床铺,没有会客的地方。
俞姑娘便请谢昀在门外石桌前坐了,又端过水栀晾在粗瓷碗里的枣花茶,递到他面前。
谢昀虽也得人称一句二公子,但并非轻薄仕宦之流,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苦吃不得?只嗅得那枣花清新扑鼻,兼之也着实渴了,捧着敞口深盏儿,仰头一气儿喝了大半,放下来时见俞姑娘跟前还放着一只小些的茶盏,方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问:“妹妹的衣食,都靠自己张罗吗?”
俞姑娘道:“原先庄子里的大娘婶子们常来搭手,可我想,好手好脚的,何必每日劳烦她们?现下除了米面须得由人送来外,能自己做的,便随手做了吧。”
她摘了笠帽,便看得出肤色确实不像在深闺时那样欺霜赛雪,倒像轻抹过一层蜜似的,透着甜丝丝的润泽。乌黑的头发也不梳鬟,打了两条粗辫子,绕到脑后系到一起。耳坠子更不戴了,扎的眼儿里只塞了两根茶梗。
这副模样,和记忆深处的俞家小姐已经判若两人了。谢昀忽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抿了抿唇,唤着她的闺名:“懋兰,你…还愿意履行咱们两家从前的约定吗?”
“二公子,”懋兰不得不提醒他,“俞家的女儿已经病亡了。往日的约定,也就不必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