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蒙蒙”与“谢仪贞”两种称呼间的天差地别,皇帝可算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知晓仪贞爱吃酥酪,诚心要赔给她,便吩咐说:“现下有多少牛乳,全都做出来吧,你说个什么图样,我便给你拼,凭你吃也好,倒地上也管够。”
仪贞瞠目结舌,这是什么纨绔行径?连忙拦住依言去传话的孙锦舟,不太高兴地让他先退下。
少在这儿推波助澜的。仪贞冲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方才回头对皇帝道:“陛下就只管玩笑吧,孙秉笔揣着明白装糊涂,真要这么去支使厨房呢!”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终于肯承认自己又
在矫枉过正了:“不纵着你张狂一回,我怕你往后怄了气,又藏在心里不告诉我…”
真是的。仪贞一面觉得他卖可怜的功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当年,一面又分外吃这一套,两手抱着他的胳膊摇一摇:“我可是直言不讳的好皇后呢。像陛下方才想铺张浪费,不就被我给撅回去了?”
原来说他玩笑,不过是给他留点面子而已。
皇帝暂且顾不上这个,为着“好皇后”三个字,暗自喜孜孜的。低着头,又认真在面前的盘碟里选了一会儿,挑了一块最剔透莹润的水晶糕,夹起来塞到她嘴里。
仪贞猝不及防,差点被噎住,好容易囫囵含进去,竭力维持住了吃相雅观,又冲他抿嘴笑起来。
皇帝看她腮帮子鼓起一团,怪好玩儿的,一时却没好意思笑出来:论服侍人这上头,他俩是谁也别挑剔谁。
等她把这一口凉呼呼的糯米给咽下去了,又舀了两匙莲子羹给顺顺——可不敢再劳烦皇帝动手——仪贞这才如释重负,两个人得以自在地说说话。
皇帝这回没再讳莫如深,一五一十地把谢昀无功而返的事儿告诉了仪贞。
“你说,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末了,他还不忘问问她的看法。
仪贞想了一下,说:“我和俞姐姐一道玩儿,还是十二三岁时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心总是会变的,兴许不再喜欢我二哥哥了也难说。”
皇帝倒不这么认为。彼时谢家父子有投向王遥之嫌,俞都给事中大张旗鼓地跳出来与其割袍断义,意图究竟有几重,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数得清,专等将来胜王败寇有了分晓,再看是将黑的说成白的,还是将白的说成黑的。
无论悔婚与否,俞懋兰自身都可以免于诘难——父母之命挡在前头呢。在那种一动不如一静的处境下,她能够毅然选择信守承诺,重情与重义,总要占着至少一头。
如今局势明朗,她的行为反而让人琢磨不透了。
皇帝与仪贞毕竟是局外人,猜测一回,莫衷一是,也就罢了。
盖因皇帝本身对旁人的姻缘如何,并不感兴趣,之所以问仪贞,一则因为谢昀是她的“二哥哥”,二则嘛,皇帝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谢仪贞有朝一日改弦易辙,会是什么缘故呢?
她给的答案意外也不意外,反正没给着皇帝定心丸——不喜欢了,就撂开了。
她如今是喜欢自己的吧?皇帝朝仪贞看去,她吃饱喝足擦了嘴,一面和他说话,一面举着一柄团扇,给自己扇扇,又给他扇扇。
至少是喜欢他的皮相的。
正兀自揣摩呢,听见她接着道:“爹爹难得回京,为的就是替儿子主持婚事,本以为能好生欢喜一场,实际却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谢恺豫可不是单单回来做家翁的。皇帝眼下不耐烦提这些个,索性身子一歪,头靠在她肩上,胳膊搂住她的腰,一整个赖住她了的架势。
“唉呀…”仪贞轻声嘀咕起来:“怪热的…”但也不是真的希望他起开,只将扇子换了只手握着,这样摇起来两个人都能吹着风。
“把冰鉴挪过来些不就好了?”皇帝嘴上这么说,人却不肯动,折中似的伸出一条腿去,企图将不远处的冰鉴给勾过来。
他再是孔武有力,腿力惊人,惜乎那冰鉴造就造得敦实沉稳,哪有这么容易“脚到擒来”的?
兼之仪贞还在一旁干看着说风凉话,说:“陛下真该庆幸不是女子,要换作我们,打小被教引嬷嬷训多少回…”
皇帝不乐意了:私底下随意些怎么了?大德不逾,小节不拘嘛。偏被她这么一笑话,又难免担心起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来,语结一时,才说:“横竖嫌热的不是我。”
仪贞连忙掩住唇边的笑意,说:“我知道,陛下都是为着我,我铭感五内呢!”一面要起身自己去搬那冰鉴。
皇帝愣愣地瞧着她稍弯下腰,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一时绕糊涂了——他俩究竟有什么毛病,放着外头一众宫人内侍不使唤,自己争相做起苦力来了?
可是能与心上人独处,满眼只有她的模样、充耳只有她的声音,一室之中只有她与他的一呼一吸缠绕交织,是多么的甜蜜啊。
“别搬了。”他不大讲道理地说:“我搬不动,你就更搬不动了。”
啊?可他那一脚也叫搬吗?仪贞懂了,在皇帝面前不要瞎逞能嘛。
老老实实地挨着皇帝坐下,继续挥着团扇生风。
皇帝“啧”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扇子夺过去,大力扇了一通:“这样如何?”
仪贞两鬓的碎发都被他这几下扬得支棱起来了,还能如何?昧着良心直点头:“果然一点儿都不热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皇帝不是不怕热,是想跟她多亲近一会儿。她又何尝不是?从昨晚置气开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辰啊!
既然彼此都有此意,她也不是个扭捏的作派,主动窝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又把手探出去,环住他的腰,半真半假道:“陛下果然是受命于天、造化庇佑,这么冬暖夏凉,与凡人不同。”
他的体温是比她略低些,但也没有她吹得这样神乎其神。皇帝哭笑不得,与凡人不同,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不像好词儿呢?
咂摸了一下,又唤:“蒙蒙?”
“嗯!”
“…蒙蒙。”
“在呢,陛下。”她还是没领会出什么来,皇帝只好再把话说透些:“我叫你乳名,你就没什么表示?”
仪贞一惊:她总不能也叫他的乳名吧?没这么个礼尚往来法儿的!再说,他的乳名是什么呢?
皇帝当然没有乳名。天潢贵胄倒也没忌讳到这种地步,历朝历代的皇子多少有过传下来的小名儿,不过在他这里,有些例外罢了。
仪贞亦很快想到了这一层,急中生智先抓一个出来充数:“大郎?”
年轻女孩家,所知晓的爱称密语,无非就是诗词里的郎与妾了。皇帝又是先帝与赵娘娘的独子,确实排行老大。
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称呼怪村气的,像个不识字的憨头小子。
皇帝径直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自然而然地把方才那一星伤怀忘得一干二净。皱眉半晌,才说:“你可真叫得出口。”
那…“鸿郎?”皇帝的名讳太过常用,同音的字儿更数不胜数,故此索性不要大家避忌,该怎么写怎么写,该怎么念怎么念,这就是仁君的心胸了。
但是仪贞念出来吧,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或许是她的声口脆,唤不出那股情意绵绵、含羞带怯的缱绻意味,倒活像小孩装老成似的。
不等皇帝挑剔,她自个儿又琢磨着改了:“鸿哥哥?”
这感觉她觉得对了,又亲近又家常,跟他俩相处的方式非常契合。再一擡眼,见皇帝神色自若,只耳根红了一片,抿起来的嘴微动了动,等了一时,到底不置可否。
这也不喜欢呀?仪贞一忖:“倒也是。咱们俩就差了一岁,这么叫起来,别人背地里没准儿还说我装嫩呢。”
“又不在太极殿上当着百官喊,谁敢说这话?”皇帝却又反驳起来。
仪贞可算懂了,笑嘻嘻的,连声叫他:“鸿哥哥?鸿哥哥…”
皇帝恼羞成怒,怒而兴师,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掰扯开,随即反客为主,将人正法在地,施以咬刑。
“呜!”仪贞不肯束手就擒,别开脸一面躲,一面强自义正辞严:“夏日里伤口好得慢,给我个吃西瓜喝渴水的机会嘛!”
皇帝呼吸急促,欲"念里还夹着火气——就惦记吃!
他不开恩,仪贞就不屈不挠地耍赖,横竖已经躺在地上了,撒泼打滚也不是做不出来,嘴巴倒甜,继续唤他:“鸿哥哥,好不好嘛鸿哥哥?”
清亮如水的光洁墁砖上,地毯铺得菲薄,唯恐暑日里入目便嫌燠热。不远处冰鉴里偶有水珠滴落,玲琅一鼓万象春。
相拥的两个人却像忘了寒暑,拼死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度,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日上中天,身量未足的小内侍卖力地捧着厨房循例进的小食,佝偻着身子走在中路上,尽量用自己的阴影儿挡住食盒里垒的冰块儿。
“且住。”孙锦舟见这孩子有一把子笨力气肯使,罕见地起了善心,拂尘一挥,挡住他的去路:“不必送进去了。”
小内侍面露犹豫:可磨蹭久了,这冰就快化了。
孙秉笔本就耐心有限,又顶着毒日头杵在殿外当门神,越发不愿开尊口,把拂尘挥得更纷飞些,让这小玩意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啧啧。从此君王不早朝,那算什么本事?还是今上勤政,夙夜匪懈,只余下中晌这点儿空当,何苦拿小食去扰他老人家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