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六丑 正文 第53章

所属书籍: 六丑

    细究起来,皇帝连日继夜的劳于案牍,与他事必躬亲的作派有很大的关系。

    先贤推崇无为而治,连皇帝自己独处的地方也取名叫作“无为轩”,但雍容垂拱毕竟是一种理想中的境界,未必合乎当前的时局。

    说句不敬的话,先帝便是因为太肯相信身边的人,自己只图逍遥自在,才纵得王遥等人乱政多年。再往前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内官廷臣…哪一个又不是与帝王关系厚密之人?每每祸患却正是从他们身上起的。

    这些奸佞小人就罢了,可即便是实打实的贤良之臣,与君主之间也未尝不存在着一种隐晦而恒久的拉锯——做臣子的不希望事无巨细都要受皇权掣肘,做皇帝的同样不希望日常庶务脱离自己掌控太多……

    故而对于皇帝的许多举动,仪贞虽未必事事都深知其所以然,但在心境上大抵是能够理解的。

    她这个皇后呢,别的地方出不了力,便只管每日到含象殿来,待皇帝抽出空了,两人一块儿说说话、解解乏,吃点好吃的、看点好看的花儿之类的,夜里再相伴而眠就是了。

    听上去倒是朝夕相对,但对他们这种初识情滋味的年轻男女来说,显然还是很不够的。

    反正仪贞私底下是掰着指头数,才数到了休沐的日子。

    既然皇帝不用早朝,仪贞也就心安理得地赖起床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顺口支使下床去倒水的皇帝:“鸿哥哥,我也要喝。”

    皇帝没法子,就着自己的杯子又倒上半盏,端到她跟前来,一面说:“真不明白你,这么热的天儿,躺在床上跟烙饼似的,怎么赖得住。”

    仪贞坐起身来,喝了两口水,很坦诚地说:“躺在床上可以只穿纱衣纱裙嘛。”

    国朝宫中女子穿衣,那是很讲究以含蓄贞静为美的。别说后妃皇女这些有品级的,光礼服、常服、吉服林林总总就有说不完的规制;就是略有些身份的宫人,也没有贪凉快便穿得过于轻薄,白裙儿里透出红衬裤之类的丑态。

    以皇后的身份而言,仪贞即便哪儿也不去,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待着,连小衣带外衫儿,也得穿个三四件左右;再梳个发髻、面上敷点儿粉,当真整个人都被憋在壳子里啦!

    她又没有皇帝那份心静自然凉的涵养,索性放任自流地不下床了。

    一时又想起王遥未除前,自己私底下的豪言壮语:等皇帝重掌大权,她便是巾帼里的标杆,抱着太平缸牛饮一通,叫天下人也学学她的落拓不羁作派。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妙处吧!

    皇帝见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怪招人的,一身淡蕊香红衣裙,微绽在玉色芙蓉簟上——她素来爱娇艳颜色,可夏日里穿着,怎能不比旁人嫌热些?

    那热意仿佛能经目光传递,一霎之间蔓到他心里去了。皇帝抿了抿唇,说:“我也躺着。”

    “那不行!”仪贞想也不想就拒绝得直截了当,皇帝有点生气:“怎么就不行?”

    这是脱口而出的话。仪贞自己都得回头再咂摸一下缘故:“嗯…我一个人晏起呢,那是我自个儿不才,尚不足以担当起母仪天下的重任——可要是撺掇得陛下也这么着,就是狐媚惑主啦!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呀?”

    狐媚惑主?皇帝忍不住轻笑:她倒挺会拔高自己。其实是落花无意,流水空自起涟漪罢了。

    他眸色渐深,仪贞近来也算有过历练了,知道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挺直了腰背,挨过去些,两人水到渠成地又亲起来。

    “蒙蒙…”皇帝那只修长且微凉的手从她后颈滑下去,绕过肩膀,停在了一处罕至的疆域。

    仪贞觉得自己的心腔一缩,但因为被五指山牢牢禁锢住了,逃也无处逃。那只手隔着一片柔软,就像隔着云层,肆无忌惮,横行妄为。

    好热。外头的天光愈发金光大亮的,必然又是个日头高挂的大晴天儿。仪贞已经被烤得受不住,竭力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鸿哥哥,咱们打个商量!”

    她婉拒的架势分明很直接。皇帝只好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微微理了理衣摆,点头道:“你说。”

    尽管寝殿里再没有旁人,仪贞也觉得这话最好只有皇帝一只耳朵听得见——另一只和她的两只都可以回避——神神秘秘地贴过去,悄声说:“咱们两个月后再敦伦吧!”

    她的措辞这样正当,口吻这样端方,恰如那些经筵进讲的学士,说陛下某某处的理解尚有偏差,请容臣过后再援引援引某论著吧;或者朝廷中掌管农桑稼穑的臣子,说陛下某某地试培的新稻种尚未抽苗,请过两个月再来垂询吧。

    因为太成竹在胸了,皇帝若是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来,倒显得很没有见识一般。所以哪怕他心里跟寒食节炸细环饼似的,哔哔剥剥地都炸开锅了,面上犹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姿态,问:“为什么是两个月呢?”

    仪贞觉得他这种不畏热的人真是理解不了她的辛苦,嗔道:“避火图上那些招式,看起来多不容易呀!总要等天气凉爽些了,才不至于动辄就一身汗吧。”

    避火图之所以叫避火图,正是因为传说中火神是一位未嫁的姑娘,见了男女秘戏图便会害羞,故此在房中灶前张贴此物,能起到避火的效果。

    神女无心,尚耻风月,缘何仪贞谈及此事,却始终等闲以待,徒留皇帝一人自寻烦恼?

    皇帝在韬光养晦之前,太子的名分已然确定下来了,是以自小亦按着祖制,用心培养过。遍览群书四个字,对一位储君来说并不是溢美之词,而是应尽的本分。

    只不过任凭他如何学富五车,身为男子,这世上确实有一部分漏网之鱼,是他不曾涉猎的,譬如女诫、女训,乃至内宫积年们的嬷嬷经。

    仪贞从一开始进宫,就是以正妻的标准来教养的,对夫君该如何体贴辅佐,对妾室该如何中正宽和,这些大义大道涉及到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学问颇深,可以说是一门需要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功课。

    至于四位嬷嬷肯推心置腹、私底下给她开的小灶,便多是与床笫之事有关了。尤其是从前嫁过人的卫嬷嬷,把自己所参悟到的关窍,全无保留地全教给了仪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以仪贞的性情与阅历,理解下来不外乎这么几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要不违背伦常,那没什么可指摘;悦乐皇帝、绵延子嗣,是后妃职责所在,至于这个过程中如何施展,那都是关起门之后的细枝末节,更没什么值得崇义宏论的了。

    两个人的见地大相庭径,偏偏一时还能并行不悖,不得不说也是桩奇事儿。

    皇帝能怎么着呢?坚称自己并没有起过白日宣那什么的念头,好像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干脆囫囵地点一点头,表示体谅她不愿汗流浃背劳力劳心的顾虑。

    仪贞自觉与他又新添了一份默契的约定,内里颇为满意,把旁边一只象牙凉枕摆正了,方便他一道躺下。

    皇帝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说:“既然没有人侍立在旁,关起门来,就穿着纱的四处走动又有何不可呢?”

    金口玉言的话都发了,仪贞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辞了,果然从床上蹦起来,趿上软鞋,走到妆台前揽镜照了照,又绕过折屏,踱到外间去。

    皇帝看着她好整以暇,巡视新天地一般,忍不住猜测,她在家中的那些年月,就是这样安闲度过的吗?

    大将军家的宝贝姑娘,受娇宠的程度只怕连他也不能想见,亦如她对父母兄长的那份依恋,他到底无从感同身受。

    “鸿哥哥,”她忽然回过身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你那只笛子还在吗?”

    听仪贞时断时续的奇腔怪调,还是皇帝亲自来清音解秽,二者之间并不难取舍。

    皇帝只好重拾旧典,取出束之高阁的竹笛来,问她:“想听什么?”

    仪贞笑眯眯地偎在他身边,说:“吹什么我都爱听。”

    马屁精。皇帝扬唇,将一首缠绵悱恻的《鹊渡》吹出了喜相逢、永团栾的意境。

    仪贞情人耳中出伶伦①,丝毫不觉得这样改编有何不妥,我曲抒我怀嘛。

    倘或牛郎织女不必再天各一方、一年一会,凡间少一段催人泪下的相思绝唱又何妨呢?

    一曲终了,皇帝偏过头,就见她正靠着自己出神,手指头还绕着一截儿头发——一半是她的,一半却是他的,两厢混在了一起——时不时捋两下,又缠两下。

    皇帝顿时觉得这画面很叫人愉悦,不再动弹,且由着她摆弄。

    他们当初的婚仪虽遵从古制,但并没有结发这一项,皆因皇帝乃万乘之尊,哪怕对方是贵为小君的正妻,终究冠了个“小”字,不可为了俯就于她,便有损圣躬分毫,即便只是一缕发丝。

    思及此处,他心里微动,正欲说些什么,就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被仪贞编进了她的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