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仙草》说的是白素贞在端午节误饮药酒,现了白蛇原形,将许仙惊吓至死,她潜入昆仑山、盗取灵芝仙草,遭两名仙童阻拦,双方斗智斗勇的故事。
这一折说得上是燕家兄弟的看家本领了,燕十二仍唱白娘娘,燕十六则扮仙鹤童子,二人你唱我和,有来有往,又将手中皮影子操纵得呼之欲出,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扣人心弦,生怕白娘娘的法术落了下风,取不走救命的仙草。
这故事仪贞其实是耳熟能详了,但并不妨碍她依旧跟着情节心潮起伏。皇帝则不然,可有可无地往亮子上瞥了两眼,便分出神来看她。
她那发髻盘得像番邦女人似的,两根簪子也跟旁人的不一样——檀木簪以简为雅,簪头不是凤纹、云纹,便是如意纹、卷草纹。偏她戴的是栩栩如生的蜻蜓簪头,两边翅膀雕得菲薄能透光,真跟活了一般。
就这么喜欢虫豸?皇帝不解:这些个小东西,依她的眼光来说,应该不好看哪。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把那蜻蜓撚了撚,而后又把指头探进她的髻发里,勾着那蓬松的青丝玩儿。
仪贞微动了动脑袋,因为皇帝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她接着看皮影,也就作罢了,只将身子再往他跟前靠些,免得他扯疼了自己的头皮。
皇帝却不称意了。他不明白那蛇妖的故事有什么可看,一厢情愿地要救凡人相公,殊不知她那相公正是听了外人谗言,疑心于她,方才拿了雄黄酒来试探她,也算自作孽,不可活。
唱白蛇那伶人亦是妖妖调调的,仗着嘴皮子功夫,自命不凡,宫里的规矩都不放在心上。
早知道,当初王遥将这燕家兄弟净了身送进来,他就不该使人暗里提点吓坏了的仪贞,那并不是杀鸡儆猴。
看不惯这两人,又不愿搅了仪贞的好兴致,皇帝唯有闷闷不乐地继续把弄她的头发。
他这股憋屈的劲头没持续太久,孙锦舟的身影出现在窗槅上,表示有话要回。
帝后二人难得看戏消遣呢,若不是要紧的正事,他也不会贸贸然地前来打扰了。
皇帝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往外走,仪贞连忙也跟上两步,这一次那个燕十二记起规矩了,一帮子伶人跟着行礼相送。
“你且玩儿着吧,若是不忙,我还过来。”他又嘱咐了仪贞两句,仪贞答应了,二人方才分别。
前朝的事情,一旦着手料理起来,或长或短可没个准儿。仪贞回到屋中,虽少了皇帝时不时的捣乱,但也没了继续将戏看下去的意思,给一帮子鼓乐打了赏,又叫燕家兄弟单留下,将挑选一把好琴的差事交给了他们。
“我是要拿去送人的。你俩务必要好生细挑,别拿什么金啊玉的糊弄我——我如今可知道了,这些个丝竹之器,并非越珍奇便越动听。”
燕十二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必不敢敷衍了事。”
仪贞抿着嘴点点头:“你用心地办,教坊司那里有说法,只管提我的名头。对了,再领些银钱去,虽说都是宫中所有,谈不上买字,但那边总少不了跑腿打杂的幺儿们,得些辛苦钱,大家当起差来都乐乐呵呵的。”
一面招了手,让宫人奉她的令儿去支银钱,一面接着道:“至于你的赏,过后单算。”
燕十二推辞不叠:“能为娘娘效力,是奴才的福气,如何还敢讨赏?”
仪贞不甚赞同:“这话没意思了,谁还嫌银子多啊?”
燕十六听到此处,不由得为哥哥辩解起来:“娘娘,我哥哥是真没处花钱钞的——吃的穿的都有份例,演皮影子这一套更有管事儿的时时上心,他拿着银疙瘩,只操心放在哪里才不遭人惦记,反而要睡不好了!”
“不得放肆!”燕十二听他说得不妥,连忙打住:“贵人们的恩典,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了?”
仪贞听得连连点头:“白娘娘,你可真是,横的竖的都要占住理才罢休啊!”
她自从知晓二人真名后,一贯不再这么称呼他俩了,如今打趣一唤,燕十二居然有点久违之感,面红耳赤的,失去了那股能言善辩的劲儿。
“他不要赏,你要不要?”仪贞不再刁难做哥哥的,转而冲燕十六道:“仙鹤童子真讨厌,你演得也是真好,就给你吃蜜荸荠吧!”
燕十六比他哥哥爽利,欢天喜地地谢过了,恰逢慧慧走进来,闻声便将桌上果子尽数塞给了他。
二人告退下去,慧慧又向仪贞道:“娘娘,七夕要到了,今年还办吗?”
从前赵娘娘在时,七夕节是由猗兰殿的四名嬷嬷牵头来办,赵娘娘若有雅兴,也常来同仪贞一道玩乐;后来为赵娘娘居丧,这一节自然不提了,至于如今,是丧期也满了,四位嬷嬷们也走了,新章程如何,全由仪贞定夺。
仪贞垂眸想了一会儿:依着她自己,当然不办最好。七夕节算个女儿节,如今宫里新添了妃嫔,届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皇帝往哪儿去?跟外头那些王公大臣们拜魁星吗——大家又都不是白身了。
不依这旧俗成不成?赶上别的节日,他肯来倒更好,偏生七夕转天就是赵娘娘的生辰。
是一个人孤清一日呢?还是短暂的欣悦后再觉孤清呢?仪贞分辨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好坏之别,故而连自己是否该一如往常地陪着他也拿不准主意,毕竟皇帝是不乐于在人前露出自己的低落失意的。
可一味地将哀恸隐忍不发,她觉得也并不是好事儿。
那么,挨个去知会那些宫眷,不得在七夕时露出喜色?更是不妥当了。沐昭昭想来是知晓缘故的,三位婕妤性情各异,且未必知情,这个欲盖弥彰,还不知道会“彰”到哪儿去!
慧慧见她犹疑不定,多少猜得到她心中所想,试探着说:“娘娘若是触景伤情,陛下不仅会体谅,更会反过来安慰您吧?”
仪贞眸色一动: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她竟没能想到。
对于赵娘娘,她是怀有颇多惋惜的——这不是对待一位长辈十分恰当的态度,盖因赵娘娘于她而言,几近于长辈,而又不全是长辈。
一方面,怪仪贞曾为流言所动摇,当真怀疑过她并非李鸿生母;另一方面,赵娘娘又是那样爽朗大方、甚至率真活泼得不像一位身居高位的天家贵妇,多了亲切,便少了威严。
旁人无法想象,这样养尊处优、无虑无思的宫妃,是以怎样的神情赴死求生的。
牺牲若不够庄严,那么烙在人心上的痛苦仿佛也少沉重几分。
但皇帝不是的。仪贞知道。
那些年里所有刻意或无意的轻慢、忽视,都会在某一日里百倍奉还,成为茕茕孑立或者辗转难眠时的雪上加霜。
悔不该当初吗?不,一切都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好像没有别的选择。皇帝也好,庄毅皇后也罢,他们都是清醒万分地看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不悔,不等同于不痛。
仪贞在无知无觉之际潸然泪下,为这轻俏的、艳丽的蝴蝶,蹁跹地投身隆冬风雪中。
“娘娘…”
“就按你说的这样做吧。”仪贞取出手帕,拭了拭脸颊:“猗兰殿什么也不办,届时请陛下过来就是。贵妃那里我不担心,三位婕妤看着咱们这儿的态度,也就该明白了。”
“国丧才过去一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自该能免则免。”沐昭昭抄完了一卷经,放下笔来,活动活动手腕,对芝芝带回来的消息早有预料。
“咱们这儿不必说,从来也是静悄悄的。”芝芝不无慨叹,孝道大过天,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依她的主意,该劝贵妃逢年过节的多和皇后走动走动,寻些消遣来开怀。
每每皇后相邀取乐,贵妃的精神头儿总要好些,可惜近来皇后几乎长驻在含象殿了,旁人又哪敢不识趣地往前凑呢?
芝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沐昭昭抄好的一叠经文整理好,预备待会儿送到佛前去供着。
“捧着佛经,做这丧气样儿干什么?”沐昭昭瞥见她的神色,将手一伸:“且快放下吧!”
芝芝连忙收敛了容色,按捺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道:“娘娘的心诚,佛祖都知道了,只是娘娘究竟求个什么呢?总要让佛知道。”
她求什么?神主一般受供奉的枯木,是不该有欲有求的。姚洵活了十九年,也不曾作过恶,如今大抵也已转世投胎了——她依旧抄经不怠,能图的,就只有安稳而已。
可她的心,何曾得过真正的安稳呢?
竭力不肯沾因果,未尝不是另一种着相。
沐昭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经文,片刻,如释重负地一笑:“那就什么也不求吧。”
芝芝仍是蹙眉不解,沐昭昭也无意分说:知易行难,她自己都不敢断言前路如何走才好。
在各人的心思各异里,肇秋七月不徐不疾地终究到来了。这是被老百姓称为“鬼月”的一个月令,诸事不宜,千里归来的大将军谢恺豫无须为次子的婚事费心,索性向朝廷告了病,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