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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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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终究是你的过失,成家立业,眼看着是一样也没着落,怎么不叫长辈悬心?”皇帝面色淡淡的,使得这话既不像纯粹的关切,也不像全然的讥讽。

    谢昀当然只有垂首认下的份儿:“陛下教诲得极是。家父年事已高,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偏生做儿子的不中用,老人家心绪大起大落,没有叫痰迷住,已经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如今唯有悉心调养着,容臣有个侍奉汤药的机会,也就知足了。”

    皇帝便问:“如今的脉案由谁看着?开了什么方子?外头的药材良莠不齐,若有需要,只管向宫里开口。”

    谢昀又再三地行礼,说:“多谢陛下隆恩!早前太医署马大人奉命到舍下诊过一回,说是积劳成疾、忧思骤发,开了个调理的方子,药材倒都不难得,不敢惊动宫中赐药。”

    太医署的老大人们个个都成人精了,两边不得罪的话是张口就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岂能没有许多旧疾新伤?这下发作起来,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究竟严不严重,大将军心里最清楚;可不可信,皇帝心里最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勉强:“你既为人子,这些自然由你决断。回去仔细照料着些,也替皇后带个好儿。”

    谢昀神情不变,坦然自若地应了一声,告退却行出去。

    他出含象殿,孙锦舟进含象殿,两个人碰上面,彼此叙礼一通,又寒暄几句。得知谢二公子的好事多磨,孙秉笔少不得打趣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一背过身,孙锦舟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朝廷里的事他如今是不肯主动沾染了,但顺风刮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梳理出大致的脉络。

    没了谢昀的婚事在当中做转圜,谢恺豫如今留京也有不是,返任也有不是。

    归根究底,皇帝亟需兵权,谢大将军却不愿放权,这一件事上谈不拢,谢家人怎么说怎么做,都透着其心可诛。

    后宫里的事儿,孙秉笔穿针引线一番,多少能落个功劳;关乎军"政大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打定了主意,谨记着圣心弗悦四个字,敛气屏息地进去伺候了。

    皇帝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喜怒,还是平静如水的一副神色,眼尾唇角略带一二分怠懒,这是上位者一点儿微妙的把戏,不难揣摩,但很管用。

    捧着热水伺候皇帝擦脸洗手的小内侍退了下去,孙锦舟趁着这个空当,将冷却的茶换了新的。

    皇帝啜了一口茶,又扫了一眼时辰,因问:“皇后呢?”

    皇后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出了门儿,眼下还没回呢。皇帝不在的时候,这位娘娘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

    不过孙锦舟心里清楚,在皇帝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自己往刀尖儿上碰。

    这时候察言观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在平时,孙锦舟大可回一句,娘娘见陛下为国事烦扰,特意给您寻消遣去啦!横竖皇后回来时,总有说不完的见闻要分享给皇帝,或者果真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左右孙锦舟这话是错不了的。

    但今儿不寻常。骠骑将军方才面圣出去,君臣两个谈的是公事——与谢家相干的公事,必然是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

    这节骨眼儿上再自作主张,怕是要弄巧成拙,平白惹一身腥。

    孙秉笔很含蓄地躬了躬身,据实回禀说:“早起偶然听见娘娘同慧慧说,现下用着的妆台有些小了,要去猗兰殿库房里挑一个大的。此外娘娘并没有什么吩咐。”

    这该是底下伺候的人想着的。不过女子梳妆打扮的那一套行头五花八门、式样频出,仪贞要喜欢自己挑啊拣的,皇帝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那就等吧。等到了午后,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议了一回事,后殿拾翠馆那头还是没什么动静。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正事料理得差不多时,冲孙锦舟吩咐道:“去传辇。”

    这就往猗兰殿去了。孙锦舟一面随驾,一面暗自也琢磨:如今这拾翠馆俨然是帝后二人的寝宫,皇后好端端的回猗兰殿磨蹭什么呢?别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仪贞这会儿正搁猗兰殿库房里忆古呢。按照慧慧的计策,当年赵娘娘赏赐给仪贞的衣料首饰不少,不拘选哪一样出来,有这么个意思就是了。捧着缅怀一番,擎等着皇帝赶来,见此情形,两个人抱着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哪知消磨了一下午,仪贞还不肯从库房出来不说,脸上也未能显露出不能自已的哀恸。

    倒不是说仪贞对赵娘娘没有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举止,颇像赵娘娘一心要寻找人马转轮。

    彼时她认为这一样所谓“皇帝幼时的玩具”,无非是赵娘娘迫切地要见皇帝一面的幌子,是盼着做晚辈的能够念些旧情,不计较他们之间一时的龃龉隔阂。

    可是,谁又能断定,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玩意儿,其本身就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呢?

    无论如何,它总承载着母子之间,偶然一刻的天伦之乐吧。

    就像赵娘娘赏赐给她的那些首饰衣料、乃至衣食起居上的日日照拂,在浮于表面的施恩收买之外,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看着儿子即将成家的真心欢喜吗?

    她不准备引着皇帝流眼泪了,痛哭未必就能彻底宣泄陈年郁结。她希望他能得知的是,赵娘娘的甘之若饴。

    “陛下。”慧慧等人的声音打断了仪贞的沉思,皇帝来了。

    仪贞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擡手叫了免:“挑什么呢?这么久…”

    “都挑好啦。”仪贞笑眯眯道:“选了个差不多有我高的大镜奁,这个季节用得上的脂粉首饰什么的全都装下了还有余呢,一时要多找几个有力气的宫人擡去。”

    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冲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

    仪贞总算走上前去,用不着皇帝首肯,先拉了拉他的手,又打着一把天女散花檀木折扇,替他送一送凉:“这样就没有朽旧味儿了吧?”

    “好香。”皇帝很诚实地说,尽管他觉得这香气太浓郁了些:“怎么香成这样?”

    “这是我才入宫时得的,檀木原是经久弥香嘛。”仪贞将扇子收回来,自己亦嗅了嗅:“这会儿觉得不过尔尔,当初可是我的爱物呢!瞧这天女的披帛,褶皱都刻得这般鲜活。”

    确实是先帝年间的老式样了,这种精妙入微的繁丽,一贯是庄毅皇后的心头好。

    皇帝的眼眸幽深起来,心想,到底是她要来提这件事。

    庄毅皇后的身后事没有什么欠缺之处,名分、哀荣、享祭…全都遵厌兆祥,合乎礼法、合乎情理。大臣们无须为此进谏什么,因为于民也好,于己也罢,皆没有任何利害攸关。

    就连皇帝自己,亦不得不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这一整日的焦躁不顺气,是仅仅因为谢家父子吗?

    七夕节后,就是那个人的生辰,从前这时候,宫里的宴席层出不穷,从月初一直要热闹到中元。

    现在,连中元也是她的节日了。不无残忍的念头从皇帝心头掠过,像纸一样菲薄,轻飘飘地划出猝不及防的血痕。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听着仪贞继续说下去:“这种镂刻虽然不时兴了,但看见它,便能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倒不失为一位亲切的老友,所以舍不得丢弃了。”

    昔日种种——那样的日子里,也有值得她怀想的须臾吗?

    “当然有啊!”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你不待见我,赵娘娘则怜惜我得紧呢。”

    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就被她这样平常地掷了出来,震得皇帝腹内闷痛。

    “我…”皇帝张了张口,并不清楚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竭力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而已:“我…她、她待谁都和善——”

    只除了对他。她总是在他面前流露出冷淡或是功利的面孔,仿佛他是她封妃获宠的筹码,而非她怀胎十月的孩子。

    他常常怨恨她,因为他从未怀疑过母子之间的血浓于水,所以他才怨恨。

    他也怨恨皇考,君父两个字,把他的悖逆压得如堕地狱,但终究抹杀不尽。

    他其实怨恨的,是他自己。帝妃独子,少立储君,居然像孽种一般见不得光,一切的遮掩,居然是忌惮一个狼子野心的阉狗。

    那是他父亲一手纵容出来的祸害,暗自觊觎着他的母亲。

    天家的耻辱结束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从此失了掣肘,失怙,失恃。

    他至今还是怨她的,她甚至没有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结束就是结束。

    “你为什么要提起她?”皇帝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居高临下,可以俯视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嘴脸,把自己的亏欠统统化作诘问,谢仪贞不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仪贞说:“我会时不时地想念她,就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