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立国二百余年,后妃回娘家省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太\"祖姜皇后,其父乃是开国元勋、太"祖世兄,那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衣锦而归、翁婿共饮原属等闲之事。
另一个是世宗阮惠妃。这一位娘娘可惜在家世不好,双亲早亡,加官进爵都落在了伯父叔父身上,又因根基太浅,起步太低,再怎么扶持也比中宫皇后娘家逊色。省亲一次也是为了再看一眼老祖母,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世宗大恸,追封了皇后之位。
这么两个老例儿摆在前头,一言以蔽之——宫眷省亲确实是莫大殊荣,正因如此,也就成了莫大的压力。
皇帝允诺时,仪贞就很出乎意料,如今更是惊上加惊:既然他要同往,又怎么能轻车简从呢?
孙锦舟只管传话,仪贞便也不和他多说,看过燕十二选来的松石间意琴,让甘棠仔细包起来,送到苏婕妤那儿去。
这张琴据说是北宋“官琴局”御制的,严格依照着古琴制式,上板梧桐,下板梓木。仪贞不懂这些行话,单看它通体修长,意态端雅,弦音隽永,想来燕十二总是用心挑选的。
一大早送到猗兰殿来时,仪贞还在拾翠馆睡回笼觉。慧慧生怕她贪睡贪到早膳都不吃了,听见小宫人过来传话,可算有正当的由头了,忙进内间去告诉仪贞,她这才来了精神,起床收拾一通,兴冲冲地回猗兰殿亲眼瞧瞧。
留在猗兰殿的甘棠早给了燕十二两锭十两的花银,打发他走了。这原是她们这些宫人应有的机变,仪贞听了,也难置臧否:“头里倒说过要好生赏他。”只是单赏些银钱,仿佛买不着他那份用心。
随即因为孙锦舟来,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吩咐过甘棠,仪贞便说:“我回去等陛下吧!”连出门逛逛的心思也歇了。
不巧皇帝今儿议事特别多,连午间的小食也是跟几位大人一道进的。直忙到下半晌,皇帝方才往拾翠馆来,一进门,就见仪贞正对着一个宫人扼腕叹息:“早知道我就不傻等了!”
“不等谁?”皇帝懒洋洋挑了帘子过来,仪贞连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帝这才瞧见,那居然不是慧慧,而是甘棠。
仪贞一瞧他面有倦色,还不忘挑眉质疑,便先请他坐下用茶用点心,跟着一五一十道:“原来今日是苏婕妤的生辰,六尚按例备了几样寿桃、寿面什么的。恰巧我让甘棠送琴去,本是赔她的,倒被当作了贺礼!苏婕妤又特别知礼,还要来猗兰殿磕头谢恩呢,让甘棠劝住了,又给了甘棠一把金银豆叶。”
皇帝随手剥着粒松子,丢进手旁的小碟中,听到这里,便道:“赏你了,你接着就是。”
这话是对甘棠说的。甘棠应了一声,知趣地蹲礼退下了。
皇帝把那只浅口碟的底儿铺满了,扬扬下巴向仪贞示意:“你不是爱吃这个?”
确实如此。仪贞喜滋滋地道了谢,坐在他对过接下了碟子:“这个放久了就不脆,只好吃的时候再现剥,辛苦你啦!”
皇帝笑了笑:“剥着解闷而已。”
仪贞吃了几粒松仁儿,又喝了口茶,接着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事儿,不然该设个小宴,大家一起给苏婕妤上寿才是。”
“你不牵头,旁人就连贺也不曾一贺,看来这些人之间的情分也淡得很。”皇帝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过不想从善如流罢了,又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仪贞直言不讳:“她们不是旁人,都是你的妃嫔呢!平素里不来往归平素,这种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盼头啊!”
“那我这会儿给她拜寿去?”皇帝又摆出他那套冷嘲热讽的功夫了,仪贞本想白他一眼,转念一想却实在想不通:“进了宫总是一家人,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皇帝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谢仪贞要是个男人,必定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作派。他不爱那么着,他嫌聒噪,或者说,他很难容忍身边有旁人存在的动静,他对谁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只有谢仪贞例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他胡乱摆了摆手,索性道:“不说这个了。”
不说就不说吧。仪贞虽然偶尔有个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但还知道分寸,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回过头来,该说正事了:“孙秉笔说,明日咱们俩一起回我家?”
皇帝说是。回答得干脆,目光却游移起来:早知道,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她欢喜得忘乎所以了,哪还记得起旁的?
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办才对。他何必担心她手忙脚乱,提前说出来呢?如今还有整整一晚上,她能琢磨出多少端倪——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监视着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太久了而已。
这二者有多大区别呢?他自知在她面前分辩不明白。
其实不过又是他那个遇事先往窄处想的习惯在作祟,仪贞心里压根没这么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外乎担心而已:“那么卤簿用什么呢?孙秉笔又说从轻从简,不知到底怎么安排。”
皇帝没想到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紧绷着的心弦骤然被松下来,一时居然无所适从,信口答道:“就跟民间归省一样么,咱们俩坐一辆车,也方便亲军护卫;再拉两车馈礼,我让孙锦舟列了个单子,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想添什么就知会他一声…”
仪贞被他这番计划惊得目瞪口呆:白龙鱼服,这典故里透出的意思是赞许吗?
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等等!我不是想给娘家争什么天恩浩荡,造什么传世美谈,就是觉得这么个架势,谁来保障圣躬安危?”
皇帝不以为然:“那敲锣打鼓、呼喝着御驾在此、闲人回避,就四亭八当了?”
仪贞想象了一下他形容的那种场面,莫名有股诙谐感。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清平年月,天子脚下,即或达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光天之下,还能杀出一个剪径劫道的。
再者,从宫城到大将军府,皆是宽坦大道,用不了一顿饭的路程,也就到了。
“你想,真要按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来,不是平白多耗几个时辰?”皇帝不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咱们出宫迟,大将军府众人可是天不亮就要出来恭迎,一站就要站半日,又要穿官服、又要下拜行礼——那可都是长辈。”
仪贞听到这里,不禁擡起头,笑盈盈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明所以,追问道:“究竟如何,你笑我做什么?”
仪贞矢口否认,笑意不减:方才并不是笑他,此刻则确实是笑他。分明一片体贴心思,微露出几许又要藏回去,生怕别人察觉了看轻他似的。
她挽住他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认为,这主意特别英明!”
皇帝亦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的蜜烛都次第点燃了,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再被长睫无声地逐一捕获……
宫门开了。哪怕是休沐日,宫城里依旧见得到许多大人们的身影。侍卫、太医,这是为天家夙夜效劳的;各司各部的官署里,通常也有一二人留守,以备突发急情。
又有两三辆车驶出去了,高大的骏马披拂着霞光,蹄声伴着铃声,一路春风得意地奔向了大将军府。
谢家枝叶硕茂,眼前这座敕建大将军府里住的,仅仅是谢恺豫这一脉而已。因为家主告病,门庭冷落,三四个门房上人无须迎逢宾客,不过闲站着充数,极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差事。
此话未说完,便有一辆青幔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前。
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从车里下来,三两步走到门房前,递上一张名刺。
最外侧站的谢家仆从比来人略矮些,对这种登门造访早已司空见惯了,眼皮也不擡地拱拱手:“对不住阁下,咱们将军抱恙,宫里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实在无法待客。”
长随哼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名刺的姿势。
嘿,怎的听不明白话呢?还要再重复一遍时,旁边那个蓄须的暗中拦了一拦,走到前头来道:“不知贵府尊姓,等来日家主缓些了,也好上门请教。”
看来这两个门房,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行伍下来的。长随心里转过一瞬猜测,这才开口:“也不必来日了。主上姓李,请这就进去回禀吧!”
年长些的门房本就有两分怀疑,听见这一句,越发坐实到八"九分了,余光又瞥见两辆规制差不多的马车驶到门前,心里暗叫不妥,赶忙转身进去回话。
“闭门养病”的谢大将军眼下独自住在前院,绝不是被夫人逐出来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图清净、练武方便罢了。
才打完一套拳,忽见门房上老尤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家里来了位姓李的不速之客。
谢大将军当机立断,万不可叫这小子进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