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问皇帝,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荡时首先被舍弃,不独女子。
然则,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她就狐假虎威一把,只要皇帝肯点头,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头脑却没有热糊涂:“陛下,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进门算起,她的称呼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叹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舍得再捏他的手,忙不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
仪贞曾经被他阴阳怪气惯了,技艺尚未生疏,笑着打哈哈:“这是哪儿的话。还没多谢陛下救我小命呢!”
皇帝垂下眼皮,没接她这一招,沉默了一时,等仪贞去倒水时,方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是真的失了手,并没有拿你的晚膳撒火。”
倒出来的水哗啦啦倾泻在铜盆里,仪贞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回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不吭声儿了。
不说算了。仪贞脸上带着点儿忍俊不禁的神情,端了水盆过来请他洗手,一面说:“我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陛下,咱们到别处去。”
慧慧她们此前都被皇帝呵斥出去了,这时候自然要问问他的意思。皇帝不置可否,只问:“你叫我什么?”
以这种究诘盘问的语气提出来,便不感到难堪了——皇帝还是没能顿悟,其实是因为两个人不置气了,面子不面子的有什么要紧?
仪贞就豁达得多了,莞尔一笑:“鸿哥哥!”
好吧,就随她高兴吧。皇帝一面竭力把飞扬的嘴角往下扯,一面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真事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譬如西北兵权,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她牵扯进来,他身为人主,总要守住是非底线,答应过她这一回就够了,往后再不能这样……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擦干了手,又对她说:“那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吧?”
疼吗?仪贞回忆片刻,忘了——还是皇帝咬在她嘴上的那一瞬比较疼。
不过既然皇帝有顾虑,又碍于面子不明言,那仪贞也是很能理解的。等取了药瓶儿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边涂抹边吹一吹,接着又打量他的表情,果然不觉疼才行。
这样双管齐下的安抚毕竟耗时,皇帝嘴里轻描淡写的小小伤口,最后花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料理好。仪贞连手也懒得洗,拿腕子敲了敲自己的后颈。
“你辛苦了。”皇帝看着,也欲伸手帮她敲两下,谁知仪贞又展开一段棉纱,开始给他包扎起来。
皇帝对着自己逐渐神似粽子的一只手皱起了眉头:“别包了,这点儿伤包它作甚?”
“别躲呀!”仪贞好生好气哄道:“这是为了避免药粉沾得到处都是。你忍一忍,过了今晚,再取也不迟。”
她考虑得倒不可谓不周全。皇帝想,既然已经缠了个七七八八,就不必非扯下来不可。
反正就在她这儿对付一晚吧。
东次间那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慧慧低首敛眉地走过来,请二人示下,是否重新传膳。
皇帝说不必,“方才那些菜色都是未曾动过的,不该白白浪费了,劳民伤财,非仁君之道。”
仪贞掩口一笑,挥挥手让慧慧依旧带着大家自便,待众人都走了,扭头对皇帝道:“小厨房怕我胃口不好,做的几乎都是我爱吃的冷馔。鸿哥哥若是嫌凉了胃,咱们烫一壶酒来喝——那个露华酒,是可以热着饮用的吧?”
“热了是另一种滋味,喝着也很好。”皇帝一本正经地将话锋一转:“不过,太容易醉人了,还是不给你尝试为妙。等你几时来了含象殿,再备一桌适合佐冷酒的菜肴吧。”
真是小气。仪贞彻底不承认早前说过的“不喝也罢”了,心想,横竖要去含象殿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温了一壶猗兰殿现有的果酒,甜丝丝的,热过之后更是一点儿酒气都尝不出来了,又柔又醇。仪贞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吃了几片獐子脆脯、大半个白糖万寿糕,自觉灵台清明,便忍不住又斟了将满的一杯。
皇帝没拦住,只得扬一扬裹了棉纱的右手,笑道:“你夜里再折腾,我可服侍不了的。”
仪贞乜他一眼:“我才不折腾呢,这个酒真不醉人。”
拢共也就出了两回糗,被他拿来笑话过多少回了?仪贞铁了心要争一口气,这晚果然睡得安然,连身都没翻过。
皇帝自己说嘴打嘴,倒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地透出一阵燥热,哪怕把胳膊两腿都晾在被子外头,也是治标不治本,半截冷半截热的,对比越发鲜明了。
水深火热地挨到该起身的时辰,仪贞睡足了,满脸惬意地坐在床上给他系衣带。
皇帝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问她:“昨儿那个酒里面泡的什么?”
“椹子啊。”仪贞一擡头,解释说:“不是咱们这儿那种黑椹子,是南疆来的白的——你让孙秉笔送过一筐来,不记得了?个头大些,也甜,我让小厨房拿去酿了酒,怎么,酿坏了?”
椹子。怪不得他从《道德经》默念到了《文始真经》都不抵用。
桑椹滋阴补肾,酒是色媒人…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及至中元节,宫里用波罗蜜供佛、大做法事、放河灯。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定例了,样样皆有成套的章程可依,不过仪贞毕竟年轻,免不了费心劳神些,凡事尽善尽美地办妥当了,人也累着了,简直不想再过问自己何时回娘家的事儿。
好在皇帝心里想着的,等她消消停停地歇了两日,元气彻底恢复时,孙锦舟笑眯眯地上猗兰殿来请安,说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明儿个宜归省。眼下万事都打点停当了,明早娘娘只管如常起来,梳洗过便能轻装简阵地出发。
“轻装简阵”四个字已经叫仪贞脑子转不过来了,孙锦舟又浑然不觉地添上一句:“对了,明儿逢着休沐,陛下能和您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