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娘,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主阳虚而寒凝血淤,微臣斗胆问娘娘,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院使见识得多了,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总要等满了两月,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历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她虽爱美食美酒,但从来又不是个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样不是个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时她要的羊肉锅子被换作了鸡肉锅子,皇帝给她备的露华酒也不拿出来了,只有御膳房送的桂花醪,连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怀,可心底硌着的结却不吐不快,仪贞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没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绝然不是口体之奉处处受限制的赌气。皇帝心里清楚,是他失职了,在得知可能初为人父时,没有同她一样欣喜万分,再在结果不确实时怅然若失。
不怎么期盼着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瘪着嘴,委屈而忿忿,自顾自道:“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阿娘身体不好,没留住——那一回跟生产差不多的伤根基,把爹爹吓坏了,如今谁再在他跟前提一嘴,还能看见他心有余悸呢。”
她就是想要个小的罢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么。皇帝心忖,给她一只猫儿兔儿养也一般无二。
然而他也不肯给。如果她只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欢他漂亮吗?温顺——他也温顺得来。
太没有男儿志气了。别说朝野上下知道了怎么看他,便是含象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略有些心性儿,怕也可以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这点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对过,坐在她跟前,没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余。”
仪贞原不想理他了,听见这一意料之外的话头,又忍不住擡眼朝着他。
“我若悉心自珍,兴许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们再过十年有孩子,应当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荣辱,仿佛尽在他这平淡如水的一句话里。仪贞缄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该、万不能,依旧选择坦诚相待:“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有谢家血脉的孩子。”
横眉冷眼的人换成了皇帝,不,那神情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横眉冷眼能概括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仪贞咽了咽唾沫,气势矮半截儿地移开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瞒你嘛。”
她是不是觉得,这话还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语?皇帝将拉过她的那只手拢入袖中,死死攥着,竭尽毕生之力来克制自己的怒火——那万万不会是一个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东西会撕开他的皮囊,然后伏尸百万,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我应该要有谁家血脉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实是看不见,仪贞只发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苍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顾,皆成虚妄。
这一问把她问得满心酸楚起来,她回头咂摸,人家丝毫没有忌惮谢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话简直…她、她并不是转头不认的负心汉啊!
无论有意无意,总归是自己惹他伤心了,该自己来哄。
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把人胳膊一拽、两摇,黏黏糊糊地说几句好听的,对方还是她的鸿哥哥,那就再亲一亲,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却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为所动:“万一你怀孕了呢?”
倒也是。其实仪贞这会儿凭直觉,已然意识到自己跟往日没两样,怀孕之说多半是空欢喜一场。
但不管怎么着,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说话了,语气虽然不算好,神情却恢复了许多。
冬日里天儿短,摆膳之前就已经掌灯了,这时候撤了酒桌,热腾腾洗漱过,很该歪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皇帝的龙床,其宽敞无人能及,要不是锦天绣地堆积簇拥着,简直有点儿空旷。往日里仪贞颇喜欢将这些云兴霞蔚的罗绮铺陈开来、而自己与皇帝挤在当中小小一隅的把戏,今日却忽然老实了,两个端人正士以礼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绣被中。
两幅鹅黄绸面上的百蝶穿兰若合一契,只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里有一痕看不见的缝隙。
至于岿然不动的两个人,因为濡湿的眼睫沉沉地压在下睑,倒是不太费力地跌入了梦境里。
梦是不为人力左右的,故此睁开眼时发现又将彼此搂了个严丝合缝,也终究不能归咎于谁。
仪贞一时间还没闹清楚这是谁的被衾,便扭着身子想往回缩,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强力箍住,抵在肩窝处的下巴蹭了蹭,语意软绵绵的:“我错了。”
她就最吃这一套。腾出的一只手虚虚握拳,非常流于表面地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提点他不许抢自己的说辞。
就算两讫吧。二人达成共识,两床被子间的楚河汉界就此通达了。
没过几天,除夕在望,内廷里各司各衙忙得脚不沾地,仪贞这个皇后却悠哉游哉——姗姗来迟的天癸好歹还是来了。
晚了小半拉月,毕竟是有些妨碍:彼时当着太医院院使说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脚也冰,小腹连着后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着手炉、踏着脚炉、怀里还垫个汤婆子。
这么下去还不得把人都烤干了。仪贞近来又不爱吃蜜橘蜜柑,每每只靠葡萄来生津润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么新法子,秋日时收下的几种果子储藏到如今,取出来还是又鲜又嫩生。因为葡萄性平,皇帝连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尽数给仪贞随用随传。
仪贞每日不劳心不劳力,只管吃喝玩乐,竟比小时候过年更过得有滋味——还不用给人磕头。
人家来给她磕头时,也就能免则免了。熟识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惯常见面又交好,不必拘这些繁文缛节;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妇们,更犯不着你虚情来、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戏还能早些开场。
这天日头晴暖,仪贞又来华萼楼找贵妃翻花绳。沐昭昭熬过了旧岁,大约是换了运势,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年里做女官的那股聪慧灵巧劲儿也重新拾起来了。单是翻花绳此类的小巧,满宫没一个能胜过她的。
仪贞偏又是越败越勇的性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恨不能寝食全抛,时时让沐昭昭陪着自己切磋。
可惜这愿景大不现实。且不说沐昭昭肯不肯,皇帝头一个就不肯。
时至今日,仪贞对那位缘悭一面的姚二公子是愈发好奇了。她自觉已是同龄女子中甚善交际的,尚不能令皇帝与沐昭昭相处时略显热络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领,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难与共的纽襻。
或许是彼时年幼心柔面尚嫩,或许是雪虐风饕之岁,零星的温情便是挨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仪贞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着仪贞目不转睛,长日寂寂的华萼楼充满了反客为主的气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来,步履舒缓但去意坚决地张罗茶糕去了。
眼波交错回旋的两个人总算暂歇片刻,垂目扫见满桌果点琳琅,红绿花绳散落其间,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饰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动过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宫外有传言,道是当今皇后娘娘年纪轻轻,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小觑不得。”
“咦?”仪贞好生不解:“这是哪里生出来的传言?”
皇帝但笑不语。仪贞琢磨了下:近来她新交往的人,便是年下进宫来拜见的那些诰命夫人了,难道说她们回家后念叨几句,还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刚正不阿地转述到皇帝面前?
唯一的可能,则是皇帝放在外头的耳目足够神通广大,连这些秘而不宣的私语都一网尽扫。
她能想到这一层,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远在哪一层:“究竟是不是暗卫们查访出来还两说呢。所谓传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据沐昭昭离开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现摘茶叶去了。皇帝索性站起来,要带仪贞回含象殿,不无邀功道:“元日大朝后,我与大将军闲话了几句,今年开武举,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设一场策试。
“总领此事的当然还是兵部,大将军么,战功彪炳,从旁稍加指点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