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仪贞两手一阖,慨叹道:“我这虚名不是替你担的,就是替我爹爹担的。”
开武科,选武官。兵部总领,大将军襄协。短短十来个字,可以说一撇一捺里都饱含着重重深意,由不得满朝文武不琢磨。
“皇后娘娘好厉害人物”,不过是一句极其浮于表面的感触罢了。
本朝的风气一直重文轻武。盖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节度使之女、得了兵权后发的家,对于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锐、分外着意防微杜渐。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规铁律:凡军武要职均以世荫承袭。寻常行伍累进者,往往止步于五、六品,便算顶天了。
然则忠良的后代未必还是忠良。当初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子孙们单是贪生怕死、骄奢淫逸都还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献媚趋附王遥以求加官进爵的可不鲜见,不知太|祖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形该作何感想。
抑或这同样在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之中:后人们不成器,当初封赏给元老的兵权无形中便进一步被稀释了,行伍小卒又不能晋升到举重若轻的位置,那么终究能够任意调兵遣将的,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沧海桑田,其变迁并未如开国者的设想。抑武之举不可能只抑军士的威力,而无损百姓的健强。时风无论男女,均以文雅婉柔为美,可见一斑。
皇帝收复大权伊始,便散出了科举选将的风声,囿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先贤之训,与朝臣们角力到如今,终于得以践实。
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童叟无欺不掺杂的忠君纯臣;白饶进来的大将军谢恺豫,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奸滑里的牛耳、老贼中的鳌头。
朝野上下一时众说纷纭,争相猜测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究竟要如何“襄协”,是要不辱使命,还是要阳奉阴违?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凭他如何,你瞧陛下还能放他回西北吗?”
诸多关窍,仪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从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只知道,皇帝自个儿再文韬武略,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没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撑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边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将士百姓的血肉铸就的,百步无轻担,绝非爹爹凭着心意说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双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时的局势究竟如何,哪是她这个外行好掺和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
仪贞暗暗腹诽:怎么扯不上?他这个人脾气又差,心思又深,从前明里暗里还遇到过多少叫人情志不畅的污糟事儿,趁着如今年轻,半认真半玩笑地让太医批一批,往后多警醒着些,不然将来真作出病来,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这些话说出来他必然要恼,届时倒适得其反了。仪贞便只道:“高大人让我少吃这个、忌用那个的时候,你不是诺诺连声?如今是怕了风水轮流转吧?”
这般激将法能对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迁就罢了:“我又不像你贪嘴。”
说完自己先心虚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个字,不贪前两个字的,难免要贪后头两个字。
心猿意马之前,高院使先蹒跚而至了。先后向帝后二人问了安,便在下首专门给他搬来的椅中告坐,从小药童捧来的箱子中取出脉枕,照例向仪贞请一回脉。
“方才陛下有两声咳嗽,大人先给陛下诊一诊吧?”
仪贞以为自己这话十分寻常,哪里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惊骇。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览医典药经,供职太医院后却不显山不露水,活得像个杂役,胡子花白时还窝在犄角旮旯里铡药材。
何以被当今天子赏识有加的呢?不是谁慧眼识英雄推举了他,也不是他自个儿老骥伏枥还不忘毛遂自荐,而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两个年纪轻轻的内侍将他从生药房就提溜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说了四个字儿:“陛下有召。”
没等头回面圣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详端详龙颜何如,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无缘无故地问:“《唐本草》中《药图》二十卷早已失传,缘何你能笃定太医院中无人识得的杂草名为何物?”
高老先生听见这一诘问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这无可考见的《药图》与《图经》,眼下就藏在禁中?
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据闻深藏若虚的年轻君主居然对医家典籍这般熟谙,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小老儿一时起了痴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锋敛颖被他识破,何妨将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皇帝拒绝了。
一则他志不在此,二者他虽通药理,却未涉猎过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体会过的,拢共三种脉象:先皇宾天,弹石脉;姚洵身死,釜沸脉;庄毅驾鹤,解索脉。
高翁听罢,情不自禁地将两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脉象实在称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认可他的医术,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可皇帝从未容许他为圣躬略作评估。
思虑过重,自然伤肺伤脾。高院使腹内虽已有考量,但请脉的那只手像是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擡起来。
皇帝这时候倒很从容大方,一只手坦然垂下来搁在脉枕上,一面侧首笑向仪贞道:“你且细听院使如何说。”
高院使堪堪触上去的指腹险些一颤,稳了稳心神,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国事操劳,难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闷滞,如今春秋鼎盛,无甚大碍,服些通宣理肺的药也使得,若嫌苦,单服些贝母蒸梨汁儿也使得,皆为治标而已——
“至于治本么,那便要烦请皇后娘娘,平素逢着圣心弗悦时,多加开解劝慰着,那便百年无虞了!”
皇帝微微拧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开脸,朝仪贞那边扬扬下巴:“行了,轮到正经差事了。”
仪贞也就没多言语,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觉到,高院使同自己说话时,常有一种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而刚才面对皇帝,他那惯常的委婉圆融背后,透着几许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语重心长。
得到几句老生常谈的“忌生冷、忌寒凉”叮嘱后,仪贞依葫芦画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脉搏,旋即来握皇帝的手腕。
“现学现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礼尚往来地将指尖贴在她的皮肤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论:“嗯,不像滑脉…”
仪贞恼羞成怒,错着牙扑过去要咬他,转瞬之间却被他反客为主:“蒙蒙,我想…”
乍暖还寒的春光明亮得惊心,被惊动的雀鸟扑着翅膀,从树梢忽地飞离,带给树梢更为绵长的惊动,摇晃着,时卷时舒,将一芒芒光折成细碎的斑斓。
天资聪颖这一点真是多少勤奋都追不上的,何况是同吃同住同学、切磋对象只有彼此的两个人。仪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着你放肆两三个月,横竖五月末就该斋戒了。
赵娘娘大祥之礼是在六月初一。预备动身前皇帝让仪贞去问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弃扭着自己翻花绳而甚感欣慰,谁知她新抛出的话头依旧教人为难。
“先太后的祭礼,按规矩来说并没有妃嫔随行的旧例。”沐昭昭说着婉然一笑:“陛下与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只不过既然是长辈的大事,不必赶在一时,喧宾夺主。”
她心意已决,仪贞亦没有劝说的立场,想了想,点头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这样也好,陛下与我都走了,宫里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给沐昭昭回绝的机会,仪贞噼里啪啦接着分说:“就这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一日能有多少要过问决策的事儿——况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会遵依,咱们只管在她们拿不准主意来回话时,点头或者摇头就是了。”
连她都应付得过来,沐昭昭岂有应付不来的?仪贞实际是想趁机给她寻些分散思绪的由头而已,鸡零狗碎的琐事多些,顾影自怜瞎琢磨的空儿才能少些。
沐昭昭不知看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清凌凌妙目脉脉瞧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