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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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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五下元节,灵济宫醮神,仪贞特意邀了齐光公主同行,因怕她不肯,预先将人手车马色|色事宜都打点妥了,哪怕公主最终仍旧不去,总不会感到受轻慢。

    好在公主虽不甚爱交际,但也有心与兄嫂修好,点头答应下来,还同淳婕妤约好了届时同乘一车。

    似乎略有不合礼制之处,不过毕竟是皇室内部活动而已,并非大典大仪,仪贞念及她二人要好,一路有个可说话的人,也无甚不可。

    故而这一趟出行,与者可谓最齐全不过了。仪贞在天枢总门前下了辇,兴致勃勃地转首往后望去,一手拉了沐贵妃,一手拉了苏婕妤,一面笑对武婕妤道:“果然是蛋黄喂多了,我按你说的,才饿了朏朏两顿,它便胃口大开,精神头也全好了。”

    武婕妤点点头,正要再传授几句心得,无意瞥见皇帝站在一旁,立马缩了脖子,忙不叠道:“还是先进去吧。”

    玄都正殿中设坛供斋,众人参拜过二真君,又观一回仪轨,便至其后的紫府殿歇息。

    四五个道官领着一群八|九岁的小道士进来伺候,奉上三清茶、各色素果,里面有一样节令的豆泥骨朵。

    仪贞早起才吃过这个,此时往高几上看过去,笑了一笑,偏头与坐在下首的齐光公主说话。

    那边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为首的妙正真人一篇奉承话,总算等来一个空当,开口道:“今日祈福禳灾为要务,不烦扰道官为我等偏劳,且往正殿去主持吧。”

    妙正微微一顿:寻常百姓称呼他们这些人为道官,自然是种尊称;而他身担道录司正经八百的六品左正,得皇帝金口一句擡举,仿佛也不该委屈。

    然则他这真人之号,可是皇帝其祖肃宗老爷爷亲封的。

    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宗皇帝向道之心既诚且坚,而今这位,却俨然将灵济宫视作了消闲所在。

    妙正暗里这点不平不过稍纵即逝,可皇帝本就有心之举,又哪会错放,慢条斯理地仰身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三清茶细品。

    待妙正师徒众人默然退下后,皇帝方对仪贞讲起了手中茶盏的来历:“应是皇祖敕造,道教故事十二种,特赐灵济宫。”

    大伙儿听了,纷纷低头细瞧,果见杯身花纹迥异,如七宝奇林、紫云吐晖等,不一而足。公主笑道:“原先只觉这青花纹别具匠心,不听皇兄说起,竟不知其中典故。”

    坐在末位的淳婕妤擡头向她望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去,无意掺进旁人的闲谈。

    仪贞冲公主点点头,又说:“前回去京军营,将士们也恭敬殷勤至极,只到底不比世外高士,用心不俗。”

    不想夸也得夸。头一回来就把祖宗给搬出来了,他们这些后人还如何挑三拣四?

    这些个牛鼻子,供奉优荣享得够意思了,无非今上不再倚仗他们,朝堂之事他们插不进手,现下好歹见着正主儿了,自然少不得试试水。

    皇帝比她知悉得深,因眼前政务繁重,暂时不宜腾出一只手来、专料理此等杂章而已,并不细究,倒是见仪贞如此为自己着想,暗自受用。

    将回宫时,仪贞坐上辇车,就见齐光公主走到自己跟前来,仰头向她笑道:“听说嫂嫂养了猫儿,我能去看看吗?”

    她和皇帝不怎么相像,大约是随了生母的模样,杏眼粉腮,犹带几分天真的神色,这样殷殷期盼着,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

    “当然。”仪贞朝她招一招手:“来。”

    二人同行,过了宫门,前边儿御辇上的人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免了余下人等停驻下来恭送,便径直往含象殿去了。

    仪贞兹当皇帝是政务未毕,不同她们玩乐,遂自携了众人回猗兰殿。

    朏朏似是能预知有客至,大模大样地盘踞在门前双阙上,婉转悠扬地长“喵”一声,听得齐光公主喜不自胜,擡手就想摸它。

    朏朏哪里肯,一扭身往更高处跃去,将那一排琉璃瓦踏得“登愣登愣”作响。

    仪贞怕公主吃心,笑牵了她朝里面走,说:“这小东西向来爱作怪,别理会它。”

    猫儿自古不是好客的。众人虽是来瞧它的,但也没有巴巴候它的道理,皆随着主人经过前面正殿,到待客的厅房里坐,喝茶、用点心,看一回花、听一回琴,闲话着打发时光。

    沐贵妃久坐乏力,率先起身告辞,讨了一枝晚桂,叫宫女扶着离了席;苏婕妤与淳婕妤两个而后也作伴走了。

    武婕妤暗道:这不是驳皇后的面子吗?深秋里诸物萧瑟,这天光早不早晚不晚的,留客不留,且不知皇后是怎么个意思呢。

    仪贞与齐光公主正谈到一种做冬衣的料子,公主说,那布料很密,也很结实,从前的低阶宫眷们靠它度过数九寒天。

    是了。武婕妤想起来,公主的生母便是在逝世后追赠的正五品美人,论起来还算她的同宗呢。

    齐光公主心里打什么算盘,武婕妤瞧得真真的,至于仪贞的态度,那倒没个准儿。

    这位娘娘固然是大慈大悲,惜乎不大通晓凡人的贪嗔痴。公主殿下要是老这么兜圈子不明言,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如愿?

    武婕妤推己及人,如自己这样混日子的闲人,在宫里的用度份例也没缺了短了,齐光公主欲图上进,不知能图出个什么来。

    皇后既没嫌她待着碍事,她便不打算主动开口告退,只当白捡个趣儿看罢了。

    未几,却见皇帝身边那大太监来了,进屋唱了回喏,禀报说皇帝正在猗兰殿后殿歇息。

    武婕妤顿时嗑不下瓜子了,挥帕子掸掸裙儿,立起来冲仪贞行个礼,翩若惊鸿地遁了。

    仪贞不明就里,一时好笑,回过头迎上公主柔柔笑靥,依稀衔着几许歆羡:“皇兄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这些事仿佛不该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多嘴,话音未落,公主自己羞红了脸。

    仪贞便也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今年分下来的锦缎颜色都有些深浓,不知你那儿的如何。若有俏丽的好花样,我给你留几匹——再是御寒,小姑娘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

    公主欢喜应了,笑眯眯谢过仪贞,告辞离开。

    仪贞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亥月小阳春,天儿并不十分地冷,房中因为新供了两瓶桂花,便将一应熏香都撤下,亦不觉得清寒。而今众人都散了,那隐隐浮动的甜馥逸散入更疏朗的天地,余味中平添了一丝苦冽。

    仪贞拈了一枚滴酥鲍螺送进嘴里,这才擦擦手,站起身来。

    迈过门槛,朏朏不知又从哪儿云游回来了,这一趟大概心旷神怡,不仅肯低头蹭蹭她的裙角,甚至破天荒地准允仪贞俯身弯腰、将自己抱起来。

    仪贞啼笑皆非地将它搂在怀里颠了两颠,一路经过穿山游廊,正房里外静悄悄的,仪贞也放轻了脚步,慧慧有心上前来接猫,因知朏朏脾气大,乍然换了手,倒是她俩自作主张、不识擡举,一怒之下闹腾起来反而弄巧成拙,终究作罢。

    仪贞对跟前的孙锦舟颔一颔首,由着他揭了帘子,自己带了猫儿进屋。

    但见皇帝已然换过家常衣裳了,合衣躺在床上,帐子没放,还穿着鞋的两只脚便支愣在床沿外。

    这么个姿势还能睡这么熟?仪贞心说他必是累着了,本是过来想和他说说话的,眼下也就静静坐下了,等他自己睡足了醒来。

    皇帝白挨了一阵,总不见动静,万分勉强地缓缓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眯一眯,就对上一张恃宠而骄的猫脸。

    皇帝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比起惊吓,更近于气恼:“它怎么在这儿!”

    仪贞见他猛然支起身子往后坐,好笑之余到底有点歉意:“我过来时朏朏想跟着,居然乖得很呢,你摸摸?”

    皇帝脸色不大好,指尖敷衍地在猫背上拂了一下:“好了,出去。”

    朏朏对谁都不假以辞色,毫无留恋地轻盈落地,背对着他俩“喵喵”叫了两声,便从帘下钻出去了。

    仪贞随它的,对皇帝道:“今儿折腾了大半日怪累的,回来还有公事等着你,只是再困乏,总该脱了靴子才能松快,那孙秉笔也太不上心了。”

    皇帝自不能承认早前处理的公事大都是不急之务,无非借以掩饰融不进、看不惯她与旁人的其乐融融;至于磨蹭了好一阵工夫后又往猗兰殿来,也并不是唯独此处有床铺的缘故。

    孙锦舟传话太慢,仪贞姗姗来迟,他按捺不住地要去找她,幸亏耳力过人,临行前捕捉得门外细细响动,当机立断折回去佯寐,这一回忘了脱鞋。

    横竖孙锦舟受点冤屈也不要紧。皇帝囫囵敷衍着,俯身过去,下巴压在仪贞肩膀上:“身上粘腻,洗澡去。”

    猗兰殿虽不是二人常住的地方,一应日常用具倒很齐备,甚至浴房里新换的浴盆都足供两人同浴。

    仪贞的头发拧得半干,尾梢抹了点儿香露,松松挽个髻,便来与皇帝一起泡在香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屏风外拢了两只铜炭盆,为解烟燥,又四散地点缀数样香花,久处其间,依稀生出醉意来。

    仪贞眼皮发沉,索性将头靠在颈托上,闭目养神,耳畔的发丝滑落下一缕,轻悠悠地飘在水面。

    皇帝擡手拉住了,像拉住一只风筝的线,但他不能像收回风筝一样,将仪贞收回到他面前——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头一回在你这里泡澡,”于是他开口说,“你让我在凉水里待了半个时辰。”

    那双合起来的眼睛霎时张开,顷刻又弯作月牙,仪贞一倾身,轻快地游过来,攀住皇帝的臂膀:“那我给你赔不是嘛!你那时候多么的高不可攀,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我都从来没想过,你会用得上浴桶这样的俗物…”

    皇帝乜她一眼,明知她语中不乏调侃揶揄之意,依旧顺着表意问:“那如今呢?”

    如今——如今他不正与她沆瀣①一气么?

    仪贞笑而不答,掬起水闹他之际,清凌凌的波纹忽地触动了她的记忆:在他及她越过重山复岭、得以望见彼此的面目以前、在她也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同样心灰意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