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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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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仪贞还太年轻,她不爱忆旧。若不是因为齐光公主,那些个往事,大抵等到她和皇帝都白发苍苍时,才会翻出来,拣几桩余音绕梁的来回味——总还要历经好几十年呢,届时少不得还有一场删繁就简的工夫。

    而今时今日,齐光公主来与她重修旧好了。仪贞看见她,就仿佛看见当年迷迷糊糊试图向皇帝投诚的自己,云里雾里,全凭着一股蛮劲。

    那是几成余烬的心灰深处,最后一丁点火光。她是为了坦荡自在地活着,齐光公主呢?

    仪贞暂且不知晓公主的志向。

    她知道皇帝对这位妹妹并无几许情分,便不勉强他去彰显什么手足情深,自己时常邀了公主玩乐,或是独姑嫂二人,或是连着其余妃嫔一道热闹。

    内宫中的日子一派太平祥和,一晃眼,就该为过年准备起来了。

    新设兵武学堂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的事儿,将来前朝要烧银子的地方且多着呢。那些关乎天家威仪、现成规制摆着的大典不可缩减,自家人的宴饮则以热闹为要旨,无须奢靡。

    仪贞开了私库,将衣料毛皮依照各人喜好分送出去,新打的钗环钏镯搭着未穿的珍珠宝石,也按着等级下发六宫;余下诸如玻璃插屏、金玉盆景、木石山子、新奇宫灯这些不便搬运的东西,得留到众人齐聚猗兰殿时才好挑选。

    这一天落了整夜的雪,早起时辰尚早,窗外便一片大亮了,仪贞披着大红织金鹤氅,站在院里,猛吸了两口冷冽的雪风,虽然冷,但有股直冲脑门儿的爽快。

    一时又回过头来,嘱咐正撤下早膳的燕妮:“今儿贵妃要来,她跟前的脚炉可得烧旺些。”

    “早想着了。”跟在后面的慧慧闻言便笑,眼看着燕妮同另一个小宫女走远了,方到仪贞面前来,低声打趣道:“娘娘待贵妃那份儿细致,比待陛下还胜几分呢。”

    “贵妃体质弱嘛,哪能跟陛下比——还嫌浴房里生着炭盆热呢!”仪贞说罢,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转开了眼,瞧见齐光公主遥遥走来,连忙招手向她笑道:“雪天路滑,怎么自己走着过来?”

    “纵是坐辇,这份不便也不会消失,无非从我一个人身上,传到另外四个人身上罢了。”公主向仪贞福了福,起身后话锋一转:“其实是这天气太娇惯闲人,睡到这时辰起来,还懒洋洋的,走一走醒醒精神也好。”

    仪贞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怪凉的。用过饭没有?”

    公主说用过,“月初新得的奶点心,还有牛乳茶。”

    这倒有点重样了。仪贞忖道:这些乳制品是皇帝的口味,又只在秋冬季里才有,想必公主身边的人觉得珍贵,一味地往桌上端,一时就不顾别的方面了。

    然则宫里的女孩儿素日口味清淡,多有吃不惯、甚至闻不得这些膻气的。像仪贞也是陪着皇帝尝一些罢了,自己点菜时并不会主动想起它;有一回将牛乳茶分给慧慧等人,让她们喝了也能驱驱寒,谁知好几个当夜就闹肚子疼,折腾了两三天才恢复。

    她暗暗记下此事,又听慧慧在一旁道:“娘娘才夸过今儿的杏仁茶做得好,清甜又不腻嘴,要盛给殿下并诸位娘娘都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吧。”

    仪贞笑说正好,旋即拉了公主往里走:“她们都还没到,屋里那些个摆件儿,随你先挑。”

    公主知情识趣,捂嘴笑应下:“多谢嫂嫂偏疼我。”

    前殿正堂里并未升座,盖因此处最为轩敞,炉子生得再多也不嫌憋闷,再者要摆下两张极阔大的黄花梨大理石书桌,以安放那么些造型各异的大小件儿,实在不是什么易事儿,故此才拿这里做了寻常待客的地方。

    齐光公主得了头一个挑选的殊荣,却也不能忘了身份,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捧起一座芙蓉石山子,满意道:“这个摆在案头,开春了写两笔字,眼睛看着都觉得明亮呢。”

    满屋琳琅,若以价论,这座山子为最末等。仪贞坐在旁边,支颐评道:“芙蓉石难得有如这般鲜浓纯粹的,娇艳归娇艳,就是挑剔得很,平常书房陈设不见得与它相衬——哪一日主人得空,我也去你那儿瞧瞧布局,好帮你参谋参谋。”

    公主一愣,片刻后方接话:“嫂嫂肯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了。”

    仪贞笑了,又问她临谁的字,吩咐珊珊将自己收藏的几副字并一架小的玻璃插屏赠给她。

    正说着话,外面宫人来报,沐贵妃与苏婕妤、淳婕妤到了。

    三人进来向仪贞见礼,落了座,沐昭昭因笑道:“咱们来得不巧。”

    “可不是,”淳婕妤接口,“扰了她们姑嫂说体己。”

    仪贞煞有介事道:“今日的规矩就是这般,先来的先挑,来晚的人是只能捡剩了。”

    “唉哟哟,娘娘这话真叫咱们亏心。”沐昭昭难得说起俏皮话:“这一阵子见天地赏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我可怎么还得上情?今日一进屋又是如此,叫我宝贝似的献来的几样吃食,哪里拿得出手?”

    仪贞知道她宫里酥点做得好——沐昭昭脾胃弱,吃不得荤油,素油入口又难免泛苦,要按这个讲究将点心做得香甜,可见工夫。

    毫不客气地让慧慧去接过来:“雪积得厚,难为你跋涉一趟,堪比千里送鹅毛,这份深情我受着,也尽够了。”

    几人都笑了。慧慧将沐昭昭带来的攒盒打开,给仪贞看过,随即便摆在几案上,与众人分食。

    仪贞又说:“说是从我私库里出的东西,当初陛下赏下来时,也是让我分给大家的意思。要不然一个人还能有五个脑袋、八个身子、十来双手脚不成?一住便住三五百间屋子,否则可消受不完这许多物什。”

    她这话是想让众人领皇帝的情,殊不知在座之人记下的,依旧是皇后的慷慨。

    大伙儿慢啜着杏仁茶,看淳婕妤也选了座小插屏,与齐光公主那一个不同的是,这一座插屏里面的大理石版是不能拆换的。

    沐昭昭挑了一对料丝灯,趁势悄声向仪贞告假:“除夕便罢,十五看鳌山我就不来了,人多,熬得太晚,过后少不得要躺七八天才缓过来。”

    仪贞不由得拧眉,道:“好歹一块儿吃了元宵,才算全了意头,许你早些回去可使得?”

    “你还不知道我?”沐昭昭一笑:“我既不爱热闹,也不讲究这些意头。”

    仪贞听到此处,也就唯有默然了。握一握她的手,寻些宽心的话来说:“武婕妤怕不是又被她那一堆毛团儿给绊住了,这时辰还不来,待会儿必得罚她个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话落又见宫人进来回禀,口中说的却是:“陛下并武婕妤到了。”

    沐昭昭心中纳罕,不觉暗暼了仪贞一眼,见仪贞也颇觉意外,脸上神色丝毫未曾收敛。

    屋中众人纷纷起身相迎,但见那前后步入的二人情态迥异——皇帝昂首挺胸、泰然如常,武婕妤低头缩肩,似是畏寒一般。

    见了仪贞,武婕妤活像是见了救星,行过礼便忙不叠地道:“妾路上沾湿了裙角,实在失仪,愿娘娘允妾退下更衣。”

    仪贞闻言细瞧,果然她的斗篷边缘及锦裙一圈儿都染了泥污,简直可谓狼狈。眼下不便多问,唤了甘棠扶着武婕妤去偏殿,取自己新制的家常衣裳替她更换。

    大伙儿都随仪贞一道,目送着武婕妤离去,唯独皇帝一分余光也不曾在其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主位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不说不动,俨然成就一派送客的架势。

    皇帝自个儿多少也觉出味儿了,不过他不仅无意改转,甚至有股乐见其成的意思,垂眼似笑非笑地将下方诸人扫过一回,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年了,各宫大小事宜筹备得如何?”

    这话问得可没有半点儿拉家常的样子,和含象殿召对也没甚差别。一片鸦雀无声里,独齐光公主强自答道:“多谢皇兄垂询,拂绿阁已打扫一新。”又冲仪贞抿嘴一笑:“嫂嫂得了空,可千万要来。”

    皇帝不意她会出声儿,亦不知仪贞答允过她什么,漫然“嗯”了一声,良久没有下文。

    话已说尽,场面僵了一瞬,沐贵妃率先站起来,领着其余三人依序告了辞。

    皇帝脸上显露出一种畅快的神色,随口打发蒲桃她们:“不必伺候。等武婕妤换好了衣裳,你们都去送她吧。”

    仪贞啼笑皆非,跟着嘱咐道:“将这里的茶点都送一份过去,请她暖暖身子,趁着雪还没化路上不泥泞,传一擡暖轿来代步,脚下要稳当些…”

    絮絮念叨了一堆,犹觉这不是待客之道,然而武婕妤怕皇帝,就像老鼠见了猫,这一点仪贞也是看在眼里的,当真力邀她同来闲叙,那更是强人所难。

    皇帝不以为然,待人一退下,迫不及待道:“今儿有一件快事。”

    自肃宗皇帝以降,对灵济宫供奉日虔,逢朔、望、正旦、冬节、圣寿,二真人俱有祭祀,四时赐明黄纻丝朝服、大红纻丝朝服,黄服五年一换,红服十年一换——已成淫祀。

    今岁恰满五年之期,新服尚未赐下,妙正真人入宫觐见,献上丹药、道书,言及元日大朝一节,殿外等候召对的通政使司左参议杨钧大步入内,激昂陈词道:“僧道之流于社稷无功,岂可滥厕庙堂!”

    皇帝以一种赞许的口吻娓娓道来:“朕便传了廷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