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宅外头何处种着杏花,仪贞仅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倒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马车停在大门前时,尚还挑起帘子指给她看:漫天遍地的大红,映得花儿也比早开的颜色秾丽几分。
他们来得不晚,已登门的宾客多是亲厚的戚友,能够被请入正院观礼,而非应酬礼数一言可概之。
“可算将您二位给盼来了。”谢昀担着接引客人的傧者之职,此刻三两步迎上来,行了个叉手礼——仪贞与皇帝一行人均微服造访,正是不想喧宾夺主的意思,否则真以君臣之份叙完整套仪礼,耗到五更也喝不上一盅喜酒。
皇帝点点头,道一句“恭喜”,仪贞笑唤着二哥哥,问:“大哥哥可出门了?”
“寅初就出了门,这时候也该返来了。”谢昀侧身请他们入内院,余光瞥见仪贞身后跟着一人,戴着帷帽,薄纱及地,遮挡住身形,想必是事先提过的公主殿下,忙将余光也收回来,免得唐突了尊客。
仪贞便说:“不知大哥哥催妆诗做了几首?”
谢昀知她心思,道:“你放心,大哥哥才思敏捷,分毫未减当年呢!”
这兄妹二人自幼如此,对这位堪为儿女表率的长兄是又敬又畏,只敢背地里调侃几句,以抒手足情深而已。
端方威严谢将军竟有倚马雄笔催妆诗的一日,无须仪贞嘱咐,谢昀自恨不得首首采录、替其付梓万卷。
皇帝看不惯他俩的眉眼官司,轻嗽了声:“怎么不去拜见二老?”
谢昀不慌不忙地回到正题:“您是贵客,不敢轻慢,请至小楼宽坐,家严家慈片刻即来。”
再是不愿扰了宾主尽欢,蠲去冗礼,到底也不能任人随意来圣驾前叨对。谢老将军夫妇俩总有要亲自招待的客人,至于皇帝愿不愿意一见,届时发句话,二老再决定是否领人同来便可。
如此安排其实十分妥当周到,只是由谢昀假模假式地陈述出来,情理之中会惹皇帝嫌恶罢了。
不过谢家的喜日子,念在谢仪贞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谢氏家风一贯俭以养德,眼前小楼还是为了迎驾新建起来的,矗立在开宴主院里最佳的位置,既可尽瞰满堂欢庆,又不至喧闹难忍。
二楼布好了席位,陈设比别处更细致用心百倍,皇帝不过打量一圈,见着什么物什有趣,便与仪贞谈论两句,并不急于落座。
少顷,谢家二老到了,紧随其后的则是乌泱泱的三亲六戚,自觉分出位次来觐见——皇帝认不认得某人、赏不赏脸受礼是一回事,谁若胆敢不来,那就是藐视君威了。
皇帝果然不肯与这些人费工夫,令小内侍代传的话倒很温和:“朕同诸位一样,来讨喜酒喝罢了,当以新夫妇为尊。”
新夫妇这会儿亦相携归来了,不忙着拜高堂,先要拜帝后。
皇帝此刻阻拦的姿态方才认真了些:“蒙蒙是小姑,自该排在双亲后面。”
眼下留在楼中的俱是自家人,皇帝又以乳名相称,再拘泥于国礼家礼,只怕误了吉时,于是请谢家二老入座,新夫妇全了仪礼。
仪贞意料之外地得以参与其中,显得分外高兴,皇帝亦维持了罕有程度的涵养,甚至于一众鲜见天颜的青年文士为崭露头角,借机献上新作贺婚诗以呈御览,他竟也准允了。
时风推崇“盛唐气象”,凡诗必“拆洗少陵、生吞子美”,虽辞藻丽密,但也全无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此情此景下做出来的,又都是应制颂圣溢辞,更没有半点真意可言。
大家的才情半斤八两,想要脱颖而出,就得比别的了。
仪贞拉一拉皇帝的袖子,暗地里往庭中正捧卷吟哦的绯袍男子身上一示意:“是那个挨板子的杨钧吗?”
皇帝顿了一顿,不大乐意似的,没得到答复的仪贞侧过脸来望住了他,他才道:“是。”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这评价通常不算褒义,仪贞的口吻里却也没有贬低,皇帝的目光再度与她交织了一阵,方缓缓收回,不置一词。
“唉呀,怎么不高兴了?”仪贞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活像个拈花惹草的纨绔:“笑一笑嘛,大伙儿都看着呢。”
他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与人赔笑?皇帝忖道,眼下姑且不与她计较,待回宫后…
皇帝微错了错牙,旋即满面春风地冲杨钧一招手:“行简,上前来。”
杨钧表字行简。不过依他生平首次得皇帝赏赐便是一顿廷杖来说,其实并没有被皇帝如此称呼的殊荣。
仪贞觉得皇帝心里指定没憋着好,然则杨钧领命而来,姿态端方地俯首一礼,君臣二人就贺诗中字句品谈了片刻,实在算得融洽,末了,皇帝甚至打趣说,颂圣之语司空见惯,不落臼巢的,唯数咱们一片冰心的杨左参。
噫,奇也怪哉!虽说新年伊始,皇帝一改以往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大刀阔斧地裁汰冗弱、拔擢新贤,如杨钧这般敢于直言、出身又清白的臣子,纵然一时受到的是惩处,但照仪贞对皇帝的了解,年轻的杨左参长远看去可谓前途似锦。一罚过后一赏,原也没什么,合乎皇帝惯常作派,出奇的是,矜慢冷淡如李鸿,竟能和颜悦色至此?
那这位杨大人,当真是仕途不可估量啊。
仪贞暗地里啧啧连声,一语一笑倒依旧落落大方,眼看着皇帝赐了酒给杨钧等人,没忍住跟着陪饮一杯。
等外臣们都退下了,皇帝这才重新睨过来,有点审一审她的口吻:“方才人都在跟前了,你还偷着瞧我做什么?”
仪贞大呼冤枉:“我几时偷瞧来着?陛下与旁人论诗,我可得专专心心地听呢。”
皇帝不信,冷笑道:“那你真是亏得很,岂不是连那杨钧脸上究竟有几点雀斑都没记真切?”
“我记那个做什么?”仪贞觉得他仗色欺人:“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这词显然非常严重,皇帝脸色都变了,恨声道:“谁一落座眼睛都跟着那穿绯袍的去了,如今装什么不上心?”
仪贞一噎,到底不甘示弱:“满、满院子朱紫蓝碧,绯色就是很打眼么。”
这话本来属实,这会儿却透着理亏似的,仪贞赶忙给彼此找台阶下:“来的路上飞过一只大蜻蜓,你还扒着窗沿儿指给我看呢,这会儿又不许我看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能不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仪贞托着腮:“除非是你穿,那才叫不一样。”
亏得眼下正是谢时夫妇行合卺礼的时辰,谢家父母都往新房中去了,谢昀等子侄辈也被宾客们缠住了,齐光公主才刚由鬟儿引着别处更衣,二层小楼上下除去早就站得老远的宫人和谢府家仆外,再没有别个,否则这场没头没脑的拌嘴,真要叫人看了笑话去。
皇帝不吱声儿,似乎有偃旗息鼓的打算,隐隐又觉得不甘心——谢仪贞想得美,绯色轻浮,他历来看不入眼,还往身上穿?
越想越认定了这是以色事人的行径,心里窝火得紧,偏生不愿再翻脸,忍了半晌,闷闷说:“横竖你自己要分得清好赖。”
仪贞抿嘴忍笑,强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恰巧齐光公主回来了,忙将话头引过去:“怎么脸颊这样红,可是不胜酒力?还是忘了戴帷帽、叫风吹着了?”
齐光公主不觉擡手抚了抚脸颊,果然一片滚烫,惴惴一笑:“这酒味柔,倒不醉人,大约是风吹的吧。”
已值三月暮,春风该当吹面不寒,然则闺阁中的女孩难免娇弱几分,仪贞听罢,侧首嘱咐公主身旁的宫人几句,宫人喏喏应着,一面将公主取下的氅衣搂在怀里退下,不想手中不稳,竟将氅衣跌在了地上。
宫人忙不叠跪下请罪,仪贞失笑:“你慌什么?既沾了灰,换一件就是。”见那宫人掩不住难色,猜得关窍,遂道:“到你慧慧姐姐那儿去,叫她拿我那件夹的来。”
接着向公主解释:“前几日新做的,拟着翠鸟的羽翼,既能御寒,还很飘逸呢,你见了就知道。”
女眷出门,略讲究些的总要多备两三身衣饰,以便宴饮时沾染了酒气、或是变了天儿好更换。这回算是轻装简行,仪贞便只额外带了一套齐全的,公主衣裙倒是带了两身,氅衣因嫌堆垛,底下人取巧,竟没装一件多的。
既然仪贞有意遮掩,公主自当领她的情,稳了稳心神,含笑同她说起了衣料剪裁的闲篇儿。
金乌西坠,亲迎的诸多礼节全都行完了,觥筹交错的宾朋们也该各自告辞了。仪贞拜过父母,又与新嫂嫂执手话别,随即才坐进轿中,和齐光公主前后出了正院,弃轿登车。
皇帝在车中等她,人真上来时,又摆开了凛若冰霜的架势。
其实临别时那一番避免不了的殷切已经将暮风熏染得太热了,冰雕的人也抵抗不得消融的宿命,变得黏滞、不干脆,置气的决心模棱两可。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沉浸在欣悦的余音里,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曲儿,差点在车厢里崴了脚。
“唉!”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皇帝的手,没真绊着摔着,皇帝也就任由她抓住,不露痕迹地又安坐回去。
仪贞不由得笑了,明显不是出于赧然——连齐光公主都喝不醉的凫花酒,又把这酒疯子给招出来了。
她没骨头似地紧贴皇帝坐下,全然不顾对方是冷脸热脸,一歪头就栽进他颈窝里,生生把人给砸疼了。
皇帝越发不乐,空出的一只手捂在她的五官上,试图将她搡开,还没用力呢,她先闹起来。
“小心眼儿…”她咕咕哝哝,被他听见了,来不及作色,由她箍着的那只胳膊冷不丁又被一扯:“给你摸摸。”
摸什么?指尖触到一抹光滑细腻的微凸,不必心猿意马,是她的小腹。
皇帝轻嗤:缺心眼子,吃积食了?无可奈何地要替她揉一揉,她立马一瞪迷迷蒙蒙的两眼:“你轻着些。”
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涌上来,他微微侧首,垂眸看了看她要自己抚摸的位置,比胃肠更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