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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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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甘棠屈膝向皇帝福了一福,自觉举止如常,正欲退身为他打帘子,皇帝已经抢先掠过她,一低头走进屋中。

    仪贞仍坐在妆台前,目光迟迟地向他转过来,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半扇屏风,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慧慧立在一旁,不见礼也不是,见礼也不对。张了张口,企图打破沉默。

    皇帝略一摆手,拦住了,又示意她退下。

    慧慧不敢违拗,又放心不下仪贞,手掌不由自主地在仪贞肩头轻轻一按,这才磨磨蹭蹭地挪了两步,复改为却行出去。

    “原来五十板子就能够打死人。”关门声似乎格外刺耳,连她说出来的话都被扰得远近不定一般:“我居然从不知道这个,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徐徐走到她身后,因为她不肯回头,他便于镜中与她对望。

    这其实是副颇具况味的构图,但凡她的眼睛里愿意多些情致。

    可惜她不。

    皇帝暗叹了一声,走得更近些,伸手堪堪落在她肩膀,她躲了一下。

    “这已经是最干净痛快的做法。”他解释说,注意力却在她那只颤抖的耳坠子上——她今日只戴了一边耳坠,有点奇怪,但是一种别样的俏皮。

    “就拱卫司而言吗?”她站起身来,总算肯面朝着她:“一定要送到拱卫司吗?”

    皇帝有点不高兴:“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混账话吗?死一次算便宜他们了。”

    她不知道,燕家兄弟俩又能言行无状到什么地步?仪贞眼睑蓦然一抽,不,她知道了。

    她竟是知道的。皇帝吮了吮唇,没有耐心继续这个话题:“总之都料理干净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他们不是落叶尘埃,怎可如此“料理”?

    她无法不放在心上,有两个人,因她而死。这个事实壅滞在仪贞胸中,她捂住了心口,诸般分诉未待吐露,猝不及防弯腰干呕起来。

    “蒙蒙!”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竭力将她捞住,却被她挣脱开,别过脸接二连三地作呕不止,一手徒劳地捂着嘴,一手手心朝着他,有气无力地摆了两摆。在片刻的平缓里匆忙辩解:“我不是…”

    “宣太医。”他不让她再说下去,扬声吩咐过人,紧接着强硬地把她抱住了,抽出手帕小心地擦拭她嘴角,却对眼尾沁出的几滴泪珠视而不见。

    来的照旧是高院使,眼前帝后二人的情态则是他见所未见的。老太医不敢多言,默默请了一回脉,斟酌道:“娘娘许是偶感外邪,胃气上逆,有些呃逆隐痛的症候。其实不消用药,平素饮食寒暖上将养着,再能少悲少怒就好了。”

    坐着的这两位都不作声,高院使艰难地将余光从左边眼角调到右边眼角,硬着头皮决定收了迎枕,背好药箱,拉着药童儿一道叩过首,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去。

    “…我没有怀孕,你自己就能号出来的。”仪贞收回发酸的手腕,侧过身去,飞快地揾了揾眼睛,而后顺势取下单只耳坠:耳眼不知何时被拉伤了,她觉得疼。

    “我知道你没有。”皇帝看着被她随意撂开的镂空金葫芦,在几案上滚了两三转,掉在地上,一股无名火猛地被点着了:“我担心你无端端地突然呕吐,其实不是无端端——你嫌恶我!为了两个阉人!”

    “阉人又如何?阉人和阉人也是不一样的!”仪贞知晓皇帝的心结,但短短一句反驳过后,更多的下文竟无疾而终。她略感脱力地坐下:无益再争执,她争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了。

    她放缓了声口,闷闷道:“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没有嫌恶你。”

    皇帝笑了一声:“我不信。”他不能让她单独待着,她会为他们流泪:“你喜欢他?”

    “谁?”仪贞听不懂他的话。

    “…我不知道。”皇帝最终没头没尾地说。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补充道:“我只为你流泪。”

    仪贞心中一震,接踵而来的闷塞感让她再度扭头欲呕。

    旋即,她果真见到了皇帝的眼泪。

    但她没法子原谅他。有资格原宥他的人归于尘土,已不再开口。

    皇帝理解不了这种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伫立了一阵,转身离开。

    拱卫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将燕姓二人从乱坟场找回来,看看还能否救治。

    “乱坟场”是个混名,实际上这“定福庄”是专门划出来供普通宫人、内侍埋骨的地方,荒凉在所难免,却远非外人附会的那等怪力乱神。

    辨认两具新掩的尸首,对拱卫司一干人来说手到擒来,不过次日就传回了确切的消息。

    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召对散后又枯坐了一阵,明知仪贞不会来,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兰殿去。

    廊下有个小宫女正喂猫,朏朏像是饿狠了,吃得“啊呜啊呜”作声,喉咙里还委委屈屈地咕噜着。

    燕妮儿虚虚摸着它的背,一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抚赔礼未果,余光中映得一点玄青颜色,擡头就见皇帝立在面前,险些脚下一个不稳,勉力拗正过来,就要见礼。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着进去,停下脚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东次间看书。”燕妮儿连忙引他过去,皇帝没让她通传,摆摆手叫她退下,自己在帘外站了一站,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一阵轻风掠过,门帘儿微动,蓝黄相间的一双蝴蝶上下蹁跹,像是从锦绣纹样里脱胎出来了。

    这时节,该去赏花的,跑马也很好。

    皇帝绕开了蝴蝶,挑起帘子进门。

    仪贞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什么,目光却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听而不闻,又不便将声调扬得太高:“我叫人去细细找过,说是他们俩都不翼而飞了。”

    仪贞闻言侧过脸来,怔怔地看他。

    “拱卫司一向还算得力,既然他们都找不到,说不定…”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这话他说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时不防瞥见她握着的是一卷经文。

    “你要替他们抄经?”自圆其说四个字霎时被抛在脑后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过仪贞,她说了不喜欢那俩人,那就是不喜欢。可男女情|爱以外,他着实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处死过的人多的是,连教导过她、看着她长大的四个嬷嬷都可以杀,为什么燕家兄弟不可以杀?

    “随便翻翻。”仪贞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减两分罪孽,但她毕竟不信僧道,临时抱佛脚,不如切切实实做点儿实事。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满腔的悲恸,却不足以哭上一场——何况她向来不擅流泪,撒娇尚可,抒苦却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辗转的,不止是失去了两个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宽恕,他们本可以茍活的,不止是无能为力的往昔重现……

    当年四位嬷嬷为王遥效力,暗地里监视她、非常时期又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时,她心底其实亦有几分怨气;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际,她以为,那样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怪他了。就像数九寒天里,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忍受风雪,不拿出狐裘来给他们御寒,这不能全怪他,是他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狐裘,他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温暖别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无法全然不介怀——天毕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飞之说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从没有撒过这样拙劣的谎。

    仪贞轻轻咬着牙关,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又一时不肯承认其存在,自顾自对峙很久以后,她松了口:“鸿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你得等我——我也等你。”

    要等多久呢?皇帝忽然反感起了这个称呼,此情此景下它丝毫不亲昵,她只是借此向他彰显,他们尚有重归于好的余地,更甚者,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既然有话,为什么不能眼下就说?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敢说吗——她都当着他便作呕了。

    他也有许多话可以告诉她,不必等的。

    但是,罢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正在面对的,就是曾经“谢仪贞不再来哄他”的假如。至于她在等他告诉她的话,实则已经有了预设好的答案。

    在他领悟到她的未尽之语前,不能随意作答。

    这样一桩小事,好像彻底无法收场了。他慌了阵脚,再权衡不来轻重,只抓得住眼跟前最要紧的问题:“那你还会来含象殿吗?”

    “会——不过大概要一阵子了。”

    “骑马呢?东西两苑,郊外?俞家的庄子上…”

    “等来年吧。”

    可在来年的好时景之前,他们有一个隆冬要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