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说得躲午,不设宴。”芝芝很是满意这安排:老辈儿说五月五是九毒之首,阳气为一年最盛,寻常人等闲压不住。她家贵妃秉性又柔弱,与其顶着大日头去赴宴,莫如在自家待着安生。
她举着苍术,各处窗边墙角都熏一熏,一面说道:“猗兰殿送来的粽子倒小巧,你可要趁热尝一口?一时沐兰汤备好了,再泡上一泡,百病不生呢。”
沐昭昭坐在廊下看花,闻言点了点头,又说:“皇后娘娘原可回娘家归宁一日,也没能成行。”
芝芝熏完苍术,到一旁洗了手,返过身来低声道:“有人说,皇后月前和陛下不欢而散,至今都没再见着面…”
“这是谁传出来的?”沐昭昭皱了眉头。
芝芝知道她与仪贞有几分交情,忙说:“我也并非看人笑话,只是身在此地,外面风风雨雨的,总不能半点儿不留心。”
沐昭昭亦明白她素来立身处世之道,不好苛责,只叹了一声:“怪道呢。”
眼看日头渐高,二人便回屋中歇着,沐昭昭又见着桌上一盒芝芝用艾叶剪的豆娘,挑了几样,说:“午后咱们到猗兰殿去。”
芝芝答应着,外头一个小宫人急急跑进来说:“陛下来了。”
沐昭昭一愣,搁下豆娘,扶着芝芝的手站起来,几人连忙往外头去迎驾。
皇帝正从连廊中走来,没穿节令衣裳,平常的一身挼蓝圆领纱袍,眉目清寒,在烈日曜曜、朱栏碧瓦间,有一种万事不为所动的文雅恬然。
越到近前,这种感觉就越分明。及至皇帝擡擡手,免了沐昭昭等人的礼,方才冁然而笑:“长久不曾见,朕今儿特来瞧瞧你。”
他冲谁笑,谁多半就要倒大霉了。这是沐昭昭跟在他身边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前一刻越是如沐春风,后一刻的风刀霜剑就越凛冽,骨头渣子都能给刮成齑粉。
“多谢陛下关怀。”沐昭昭敛眉轻颔首,侧身比了比手:“晒得很,到厅里坐吧。芝芝沏雨花茶来。”
借着说话的工夫,不露痕迹地又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笑意不似旧日那般神光飞扬,隐隐似有两分不自在——简直像是出于真心一般。
沐昭昭的心便落回了原处,听见他又问:“这些是什么?”
他指的是桌上未收完的豆娘,沐昭昭说与他,皇帝因说:“从前你倒没带过这个。”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赵娘娘本是江南人氏,打她进宫后,这一风尚就在女眷之中流传开来,每逢端阳,谁不在鬓间戴一二支?
只不过彼时的少年储君,连日日侍奉他的司寝女官叫什么都不经心,哪还注意得到什么人头上戴着什么?
好在沐昭昭已然释怀了。啼笑皆非之余,并无过多酸涩,含笑拨回了皇帝生硬的寒暄:“总是取个意头的东西,我正说过了中晌,给皇后娘娘送几样去。”
皇帝眉头微动,旋即只是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好端端的,专跑她这儿品茶来了?沐昭昭猜得出皇帝的心思,兴许正掂量着自己够不够做个从中调停的说客。
既然他还没有开口,她便也不主动追问,这亦是在宫里求存的一点小智慧,可以想在主子前头,绝不可以动在主子前头。
是了,她虽恋慕过他,但由始至终,依旧将他摆在主宰者的位置,所以也无怪他当年,三言两语就主宰了她的命运。
沐昭昭无声暗叹,皇帝却似觉察到了一般,转头看过来,片刻道:“也好,她一个人闲着无事可做,你陪着她解解闷。”
沐昭昭不禁微愠,泠然笑道:“我本是这么打算的,陛下又特意叮嘱,可是要同去?”
皇帝若是这么容易就去得,又何须来找她?
难得她与仪贞相厚,因自己一句额外吩咐着恼,皇帝倒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他以为,沐昭昭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谢仪贞说他是那个吹了口仙气儿、让满宫木偶泥胎活过来的人。
其实不然。力使穷泽生流、枯木发荣是她的愿景,他并不在意。
她从未看清过,他是个冷酷的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装一辈子,在对燕家兄弟的处置上,他露了马脚,被谢仪贞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整整一月不肯见他,是嫌他面目丑陋,令她作呕。
沐昭昭一时冲动,夹枪带棒一番,虽不后悔,但见皇帝乌沉沉的双眼直钉住自己,却一丝眸光也无,像是失了生魂,不知该找谁追索去。终归有些不忍,她拾起往昔的温顺解意,又说:“陛下不得闲就罢了。我自去猗兰殿,陪皇后娘娘消遣一二,娘娘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我也竭力帮着排解。”
这应当如他所愿了,可他脸上并不见任何松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胜于无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里不免纳闷,又细细问过芝芝,将后者所知细节一个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猗兰殿,观仪贞言行举止,与平素亦不见两样。看着芝芝收拢起来的碧荷绸伞,尚道:“这伞倒是越在太阳底下打着越好看。只是太热着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来的那枣儿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气儿吃了大半个,怕不克化,不能不出来消消食。”
仪贞原也更爱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枣儿,是因为小厨房迁就惯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头,打开那一匣子艾叶豆娘,笑着拈了一支簪在鬓边,揽镜照了照,转瞬又低落下去:该人人都戴着这个,呼朋唤友地四处招摇,唯独因为她一人,今岁不仅不能热闹一日,各宫众人连行走说话都比寻常倍加敛色屏气,这何尝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场责怪皇帝呢?
何况皇帝还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确有妄语狂言,理应获罪,她迈不过这个槛儿,无非是惊觉人与人之间行差踏错的代价如此轻重有别。
她愿恕而皇帝不愿恕时,这个人便无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这一点她无须任何人来开解。
平生不爱钻牛角尖儿的人,一旦着了相,那真是谁也拉她不出来,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
至于沐昭昭呢,一开头是皇命难违,这个说客她当仁不让;待摸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颇能与那两个内侍感同身受,对仪贞在知交情谊之余,更多了几重钦佩。故此皇后与皇帝能否冰释前嫌竟在其次了,但愿仪贞心结可解,此后不再烦忧。
于是摒退了宫人,道:“义正辞严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有一句,凡人在世,终究保不齐不会走到无能为力、事与愿违的境地,不独娘娘、我,卑微如蝼蚁,尊崇如天子,大道无情如是。可假使知晓曾有一人将自己放在等同的位置相待,纵然赴死,也不算遗憾。”
这“等同”二字何等虚无,砸在仪贞心上却重逾千斤。她绝知自己与燕家兄弟不等同,与皇帝不等同,与沐昭昭亦不等同。世间命数就是这样不公,人生来便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然而这人世又这样幽微,至尊至贵者非人皇天子,至尊至贵者莫若“我”。
她浑身一颤,两行泪从颊边灼过,捂了脸仰倒在椅背上,两手从掌心到肘弯顷刻间湿透,可语调里分明带了笑意:“不必担心,不必管我…”
慧慧珊珊等人围在屋外,隐约闻得仪贞的泣声,却未听见贵妃略加劝解,一时焦急不已,彼此对望一眼,准备进去看个究竟,孙锦舟好巧不巧地颠颠儿跑来了。
他愁着眉、苦着脸、声口做作得过犹不及,向慧慧道:“陛下在东苑里摔下了马,随行太医说像是伤着了筋骨。你说,是不是该回禀皇后娘娘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