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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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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腕骨上那一点轻微的撕裂伤飞速复原一样,皇帝与仪贞之间小小隔膜已荡然无存,甚至与两位婕妤的相处时,亦日渐融洽起来。

    最后一回拆下棉纱,此后不必再换药了,连仪贞瞧着都替他松快两分:“阿弥陀佛,这么热的天,我真怕生痱子了。”

    高院使因说,涂抹的药膏里几味药材兼有清热解毒功效,原不必担心。

    仪贞忙赞他想得周到,道过辛劳,又令慧慧领着两个宫人,捧来一架黄花梨天平架赠予院使——老先生别无雅好,终日不离手的不是医典药材,就是碾子戥子,这架极尽精密的天平架,最能投其所好。

    高院使果然喜笑颜开,略作推辞后便恭敬不如从命捧在怀里,千恩万谢尚意犹未尽地却行退下了

    送走太医,苏婕妤与武婕妤也算功成,一齐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满心畅泰,点头允了,又说:“这些天你们也劳心劳力了,回去歇着吧。”想一想,偏首问孙锦舟:“昨日婕妤说甜的那种瓜还有没有?”

    进贡的瓜果岂有不甜的?昨日那瓜唯一特殊之处不过在于是庐陵王亲种、借由此番分巡官岳白术捎带回京的孝敬罢了。

    至于两位婕妤,连庐陵王是圆是扁都不知道,除了赞一句瓜甜还能说什么?

    皇帝这份细致体贴,实则仍旧是表面功夫而已。孙锦舟心里门儿清,勤谨模样倒摆得十足十,呵腰答道:“早起湃了两个在冰中,这会儿取出来略晾晾就能吃。”

    “那刚好。”皇帝拊掌一笑:“就用冰镇着,给你俩送过去,随用随取。”

    苏婕妤与武婕妤对视一眼,蹲礼谢恩,无功受禄的惶恐比高院使还多三分。

    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涣然尽释自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仪贞拉了皇帝的手端详,笑道:“这一圈儿到底更白些,像戴了镯子似的。”

    想那隋唐,男子亦戴玉臂钏,多开明的风气啊,而今竟全然抛却了,真是遗憾。

    皇帝深知她那点儿乖僻谬论,并不反驳,由着她摆弄了一阵,又俯身过来,鼓着嘴替他轻轻呼了呼,擡眼欲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将两片唇贴在他腕间肌肤上,无言沉默。

    她无法像对待王遥那样,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花样百出,唯求最后能达成目的就好——哪怕他是皇帝,是生杀予夺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值得畏惧的人。

    他是李鸿。

    仪贞心底矛盾极了,她做不到既与他亲密相拥,又待他倍加谨慎。

    皇帝空着的手拨了拨她的头发,既是引她回神,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安抚意味:“庐陵王还献了一本《侍芳记》,声称是他培育花果的些许心得,咱们倒可以如法炮制,正是扡插秋海棠的时节。”

    此次巡查盐务,庐陵王出了不少风头,甚有急流勇退之意,这本表忠心的劄记,无论是否由旁人代为捉刀,大概不敢不详实严谨,用以解闷足够了。

    仪贞立刻应了一声好,亮晶晶的眼眸弯起来:“那我可要好生拜读专研一番,没得糟践了花儿。”

    她是爱这些生机蓬勃的小东西的。就扡插花木来说,夏末秋初实则是退而求次的时节,但他们两人都明白,彼此之间急需一些欣欣向荣的盼头,来驱散滞留不去的黯淡消沉。

    宫中花房里凡世间所有花卉,没有培植不出来的,皇帝却另辟蹊径,提议道:“从前去国公府,你那院子里有一种倒开得很可爱,咱们正好去选几本茂密健壮的吧。”

    “那大约是什么变种了。”仪贞明知他是有心带自己回娘家去转转,欣然领受了。

    当即让孙锦舟备了两样时鲜瓜果,差人去国公府上预先知会一声——寻常儿女亲家,最便宜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趟却是接驾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盖因多了岳白术这么个外人。

    仪贞挽了大嫂嫂,直奔向自己的小院去。

    院子里的花有不少是她进宫后才添换的,不过样样都甚合她的品味。皇帝说的那几株秋海棠亦然,花色偏绯,可喜玲珑繁密兼顾,妩媚而不艳俗。

    虽然有《侍芳记》在手,但一时也不敢随意对待。仪贞只管轻抚着花瓣儿,一面同大嫂嫂说话。

    片刻谢昀自外头走了来,向大嫂嫂一颔首,又说:“才问过管事,平伯家中孙儿满月方才告了一日假,这会儿实不必叫人家回来。”说着朝外院方向一扬下巴:“且那一位在,外头的花匠恐怕冲撞了,不如我来替你剪。”

    他得闲便去俞家庄户上点卯,无论砍柴还是养花都是做熟了的,这等安排确是体恤人,唯独那一扬下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桀骜劲儿。

    柴氏掩口笑了笑,叫人去取剪子竹篮等工具来,道:“你们玩吧,我去瞧瞧润鸣衣裳换好没有——千万留神些,别伤了手。”

    兄妹俩应着,送了她离开,转头一回味,仿佛被当作孩子叮嘱了,有点无奈地按下不提。

    “要这一株,接穗要选阳面的、幼龄饱满的。”仪贞弯下腰,在花丛里照本宣科地指点着她二哥哥。

    谢昀“啧”了一声:这等幼年旧景重现,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令人怀念。打小就这副模样——托他偷带两笼蝈蝈回来,比手划脚地提要求:“选大的,精神头儿足,看着威风凛凛,模样要俊俏…”

    干脆利落地剪下花枝,去掉叶子只留叶柄,用湿布小心包起来,挨个搁进篮子里,他这才开口:“别凑这么近,谨防一个错身被剪子枝条伤着。”

    仪贞才使唤完人,态度自然乖巧,受教地应了一声,退开两步,接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寻一个阴凉地方且挂着,晚间要回宫时再带走。

    又现学现卖地与谢昀切磋了一番园艺,因谈及懋兰:“俞姐姐那儿真是个小桃源,我去过一回就待得不想走了,你这样的常客,想必感触更深…”

    出口便知措辞不当,自己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谢昀见状一笑,刹那的情态倒与俞懋兰当日酷肖。

    纵然相隔数月,因为其中意味隽永,仪贞至今犹觉历历在目。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幼时读的诗,女夫子非要将其解作为妇之道,“幽闲贞静”、“周旋室中”,她深以为不然,囿于年少懵懂,并不知从何辩驳。

    即便如今已识情愁,这一段咫尺天涯该如何了结,她依旧才疏学浅,不敢建言。

    “大好的光阴,愁云惨淡的像什么样子?”谢昀尚比她洒脱许多,笑着走过花间,驻足在直通园子的石滑梯前:“我既有我的抱负,就该明白,她亦有她的志向。”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仪贞怔忡一时,回过神来,慷慨地一比手:“二哥哥请?”

    真是比小时候大方百倍。这石滑梯是爹娘专给她修的,就在她的寝楼旁边。小二公子若想玩一次,怎么不得给妹妹鞍前马后好几日?

    如今两人都大了,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不过谢昀可不会畏于什么“有辱斯文”,空留遗憾,当即抖抖袍角,盘腿坐下去,转眼一滑到底,得偿所愿地站起身,朗然大笑。

    这下轮到仪贞望梯兴叹了——她今儿穿了条松花色绫裙儿,娇嫩得很,一坐准得蹭一片黑…

    “立着滑吧,我接得住你。”

    咦?仪贞闻声一愣,擡头瞧见皇帝从花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转瞬之间格开谢昀,自己站到滑梯下方。

    防备谁呢?嫡亲的兄妹,又不是不知礼,该避嫌的自会避嫌,用得着他紧赶慢赶来严防死守么?

    谢昀腹诽个没完,抱臂退到一边去,懒得看他那傻妹妹穿花度柳飞如箭地扎进小白脸子怀里。

    他难以抑制地有几分怅然,是替谢蒙蒙怅然。

    谢蒙蒙毫无自觉,正拉着皇帝问长问短:“是爹爹他们奉陪不周,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皇帝说没有的事,笑道:“绝缨居士不知从何处淘来两瓶难得的酒,特意登门共享,这样的朋友值得相交。咱们不能错过了,理应同饮一杯才是。”

    岳白术生性放诞,做得出以酒会友、不请自来的事儿。然则自他往江右办过皇差后,有了官身,再这么在国公府来去自如,难免惹皇帝的眼。

    谢昀心知肚明,但凡外戚,面前仅有敬小慎微和飞扬跋扈两条路,没有中庸之道。将军府改作了国公府,又容许他这次子在兵武学堂著书练兵、已然是额外的恩遇。

    科道官们无事尚能谏万言,更别说这么大个话柄摆在眼前。皇帝私底下点一句,绝胜朝堂之上被谁公然参劾一本。

    谢家不能不承他这份人情,谢二公子面色欣然地一躬身,请他先行:“岳先生的酒,历来是天仙亦狂醉。陛下若不弃嫌,臣愿舍命相陪…”

    “不必狂醉。”皇帝偏首拉了仪贞,语调愉悦得真心实意:“你我小酌一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