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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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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阳节有打桃射柳的旧俗,今岁虽然内宫“躲午”,但皇帝稍一露意,哪里少得了陪同玩乐的外戚勋贵子弟?

    这下圣躬受了伤,一干人都大气也不敢出,耸眉搭眼地等着太医们的消息,一时那位孙太监又回来了,请他们且到别处歇着,回避内宫贵人。

    仪贞与沐昭昭进了门,正与满头是汗的高院使撞了个对脸,忙擡手免了老先生的礼,问:“陛下如何?”

    “请娘娘宽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损伤,臣已为陛下复了位,再开一帖续筋接骨药,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是,万幸是左手,暂且不活动也无大碍。”

    仪贞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便至内间来看皇帝。

    月余未见,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显苍白,大约是因为疼痛,紧闭的双眼和轻锁的眉头无不透着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着了,没有被仪贞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二人也就不去扰他,在屏风隔断出来的外间候着。沐昭昭略待了片刻,又因事率先离去了。

    少顷小内侍领着个药童,捧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见皇帝未醒,二人犹豫地看向仪贞,请她定夺。

    仪贞让他们将碗放在几上就退下,自己又等了片刻,待药的温度不烫口了,方才起身走到醉翁椅前,轻轻唤了声“陛下。”

    皇帝睡得不算实,眼皮微颤了颤,旋即便睁开来,看着她,像新结识一般,凝望片刻后,稍显不自在地又挪开了,掩饰地支身欲坐起来,混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左手正要往椅子上撑。

    “小心!”仪贞连忙去拦,且不敢用力,指尖虚虚碰着他的手腕,好在皇帝及时刹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棉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又调整了下坐姿,仪贞已将药碗端过来,自己在近旁一只鼓腿彭牙杌凳上坐下:“单手不方便,我喂你喝吧。”

    她依旧是如此。即便对他生了嫌隙,可既然决定要搭把手,神情就是坦然不忸怩的,不叫对方觉得难堪。

    皇帝哪敢迟疑,顺从地挪过去些,低眉抿尽了银匙中深褐的苦水。

    方剂里加有地龙,温吞喝着,腥冷的气味简直满嘴化不开,唯能将舌尖抵在犬牙间,遏制住张口呕吐的冲动。

    换作曾经,他必然将碗接过来,宁肯一气喝尽,免受这般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但眼下,他什么也不说,怕出口的话妨碍了入口的药。

    白瓷碗儿见底,仪贞自个儿想起前情来,愣了一霎,感慨之余又有点好笑,搁下药碗,起身去找蜜饯匣子。

    皇帝这人也奇,分明爱吃这些玩意儿,偏生手边从不存这些,仪贞寻了一圈儿,索性走到窗边唤慧慧。

    慧慧“唉”了一声,撩起金丝竹帘儿跨进来,先冲仪贞身后蹲福:“陛下。”

    仪贞回过头,皇帝正站在屏风旁,将缠裹起来的那只手往后一背,眉头微拧着道:“太闷热了,出来走走。”

    仪贞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伤的是手不是脚。转回来对慧慧道:“叫他们做些过口的吃食来。”一则祛祛口苦,二则已经折腾到下半晌了,也该进些汤点垫补垫补。

    “何必麻烦?清茶漱一漱就是了。”皇帝保持着左手负在后头的姿势,右手稳稳当当地提起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徐徐端到唇边饮用。

    仪贞这会儿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是以为自己起身要走。

    倒把她想得太没有家教涵养了。

    她始终不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不过口吻总归比大而化之的过去长进了些:“诚如你想的那般,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见说你受伤了——可这没准儿正是老天爷看我拖拉了这么久、有意塞来的一个契机,不必将它想得那样坏。”

    她走上前,执意接过皇帝手里那盏半冷不热的茶,放到一旁去:“这些日子,我不知打了多少篇腹稿,千言无语说不尽,可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去——亏得我不用做文章考功名。”

    她冲皇帝笑了笑,皇帝在久违之余,并未能感到稍许心安:若她是写不来文章,那么他便是明知科考取士宗旨何在,却依旧对拿到手的考题一筹莫展。

    “…现下我全无预备,只好信口一说,你便姑且一听,可与不可另论,好歹要履行上月之约。”不履约,更无以常见常伴如旧。

    入药的地龙死而复生,在五脏六腑中翻腾挣扎。皇帝深抿住唇,甚至忘记了可以呼吸,不知自己将等来一场倾盆暴雨,还是地动山摇。

    “从前种种,我虽未能欣然全纳,但愿尽力体谅你;今后种种,或有分歧,但愿你也尽力体谅我。”

    腕骨上突兀地传来倍逾实际的剧痛,皇帝因此愈发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眼前人的答案不在他推演过的任何一种可能内,而他二十余载的睡眠里亦从不孕育这等聊以慰藉的幻想——但是,这一切又总不会是真的。

    包括疼痛。

    “陛下、陛下…鸿哥哥?”仪贞话音方落,不意皇帝的脸色苍白到泛青,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惊异万分地把住他的手臂:“怎么疼得这样严重了?我这就叫高院使…”

    “无碍的。”皇帝很快收起了失态,道:“约莫是先前受损淤滞的经脉这会儿才缓过来了,一通畅自然疼感也敏锐些,不必再召太医。”

    仪贞觉得他说的有理,伤筋动骨全靠将养,今后且留心呵护着最要紧。心里有了章程,又小心搀住皇帝另一条胳膊:“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不管是吃什么喝什么,要什么玩什么,千万别逞能,一概交给旁人伺候就是。并不会因为这个,堕了陛下文韬武略的威名:反倒是勉强亲力亲为,恢复得不佳,将来打马开弓,才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她又恢复了话密的本性。而皇帝犹慑于她那短暂的郑重其事模样,心有戚戚良久。

    跌马摔伤没那么好使了。尽管他绝非故意为之,不过是鬼使神差分了心,可难以否认的是,此刻的修好没能令他彻底踏实:不是谢仪贞对他仍有保留,而是他已怯于谋划下一次的自伤邀宠之法。

    是的,邀宠。谢仪贞对他的喜欢远不足以容忍他肆意杀戮旁的争夺者,他唯一能斡旋的余地,无非是竭力拓展他在她刚正不阿的心田里的一亩三分。而这与历朝历代那些献媚于帝皇的妃嫔毫无二致。

    他重新躺回醉翁椅中,闭上眼,裹得面目全非的左腕置于扶手上,迟钝麻木,简直不配与人肌肤相亲。

    但不来握他的手的谢仪贞毕竟就坐在他身边,这确确实实该算一点儿慰藉。

    磐石似的醉翁椅卸下了部分重负,怡然地前后轻摆起来,极类束之高阁多年的摇床。

    次日视朝,大臣们并未自圣躬上瞧出什么不同。至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众子弟们,大都只领着个充门面的虚衔,压根不够格来此间议事。

    故而众大人们该奏请的奏请,该参劾的参劾,革故鼎新者有,老生常谈者亦有,凡呈条陈,皇帝一概收下细观。又及盐政,视同一律。

    几位老臣偷摸着互递眼色:陛下今日倒好耐心。

    散了朝已近中晌,金乌高飞,辇轿一路回到含象殿,腕子一圈鼓胀胀地作痛,棉纱底下依稀发黏,血汗不分。

    “干脆拿冰块来镇一镇,同样起个收敛的功效。”皇帝右手一掀竹帘儿,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仪贞,而是个眼生的妇人。

    “你如何到这儿来的?”

    苏婕妤再是牢记他当初待自己那份温雅多情皆是装出来的,也终究未尝直面过他此等冷眼冷言,蹲屈的双膝僵得险些站不起来,极力维护住了仪态,低首道:“禀陛下,因皇后娘娘欠安,特命妾身前来服侍,莽撞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挥洒了半日的耐心顷刻告罄,拔腿就走。

    孙锦舟略尽寸心地在后头连声吆喝“传辇、传辇”,赶着一众内侍擡着龙辇,呼哧呼哧地跟在皇帝身后,一派随时待命的架势,直跟到了猗兰殿前。

    殿外迈着四方步巡视的朏朏被这汹汹来势唬了一跳,炸着毛就溜回屋中报信儿,差一丁点被皇帝如风的步履踩住尾巴,一时敢怒不敢言地往房梁上一窜,把前一刻的义不容辞丢了个干净。

    “小祖宗,你又闹什么妖?”燕妮儿只顾看猫,仰着头跑出两步,转眼又急急刹住,泥人遇水一般跪倒在地:“见过陛下。”

    皇帝很看不惯这宫女,一股邪气却压在心里不肯撒:“你主子欠安?”

    “那倒说不上。”仪贞听见他的声音,就从竹榻上探出脑袋来,身子不愿动弹,笑眯眯道:“容我失礼啦!”

    郁结于心一阵,连小日子都难挨起来,从腰背到两腿都像遭了酷刑,不是自己的一般。偏又值暑日,贪凉不成,不贪凉亦不成,撺掇完慧慧珊珊,又去烦缠甘棠蒲桃,哪儿还能伺候皇帝?

    皇帝不忙与她理论,伸手搭了一把她的脉象,左手寸、关调和,尺脉凝涩,确实主血虚血淤。这才道:“我不缺伺候的人。”所以不要假借旁人来疏远他、企图摆脱他。

    仪贞一听既知他的话外之音,扬唇说:“是我放心不下你,请两位婕妤代我几日,”擡眉朝他一乜,“实在没有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暧昧,欲盖弥彰地撇清自己保媒拉纤的嫌疑,正是怕皇帝又往最坏处想。

    见面三分情。苏、武两位婕妤入宫的年头不算短了,可与皇帝却是鲜有真正的交流,又摊上个扯后腿的娘家……

    话本子里倒有帝王钟情一人、遣散六宫的事,可惜那都是写书人的一厢情愿,根本不切实际:世俗成见甚至可以倒逼至尊,何况区区女子?

    妃嫔们没有和离的说法,出宫即是被废黜,外头的闲言碎语还在其次,娘家人的失望、弃嫌乃至怨恨,才最叫人立锥无地。

    既然终身已无从更改,唯愿这些朝夕相对不是徒劳,真有变成意外那一日时,至少能够在风雨飘摇里、保全她们一条性命。

    皇帝洞悉了仪贞的用意,纵不明言,紧绷的那根弦毕竟略微松了些,依旧寂寂无声——是得容下那二人,哪怕她们确实放肆无礼,他与她不能再被离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