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史无前例地热闹,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但仍称不上通明,“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她忽然异常反感起来——反感这样艳丽到村气的妆扮,反感宫人、内侍、钦天监众人嘴里不约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词。
无论沐昭昭魂灵远去与否,他们不该如此摆布她的躯体。
但所有人都将这一套称作“身后哀荣”,即便她心中有异议,也终究怯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是香烛缭绕、满室浊暖里,她僵冻着,没有挺身造次。
钦天监卜算完毕,拟定成殓、开丧、奉移吉日,铺张委地的枯白宣纸上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笔一划,举重若轻便筹备妥了一场永别。
而白昼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蓝天幕分崩离析,成为前来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惭愧,未能及时来送贵妃一程。”苏婕妤向皇帝与仪贞行过礼,一时别无他言,转身到箦床前默然敬香。
连武婕妤都比平日体贴了几分,轻声道:“请陛下、娘娘用些参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是…”
皇帝漫然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服侍仪贞趁热进些,又命孙锦舟去传旨,辍朝三日。
不紧急的政务可以暂缓,但需要皇帝定夺的桩桩件件分毫不减:追封、上谥、祭文、奠献、成服——
天下臣民皆缟素,唯独宫中为之服丧者,不过华萼楼中的宫女、内侍。
这些繁文缛节,虽有前代旧例可援引,但要想在这三日内决裁尽,总免不了煎心熬血。
仪贞站起来,凝滞的血脉重新流淌起来,四肢百骸酸麻得简直难以忍受,对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嘱,其中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皇帝接过她捧到跟前的参汤,涩苦的药气霎时浓烈扑鼻,唤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热汤捂暖的指尖:“等我回来。”
一切都务必等他回来。不管这个“一切”囊括了些什么。
“…昔年惠穆张贵妃初丧,上祭一坛、后祭一坛、妃嫔祭一坛、皇太子祭一坛、亲王共祭一坛、公主共祭一坛。”次辅黄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当起了礼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后宫凋敝、更无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无力效仿,臣每思及此,无不替陛下痛心难抑、替社稷寝食难安…”
“阁臣的意思是,朕眼下应当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以求贵妃身后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没睁眼,指尖抵在额角轻揉,刀割斧锯似的头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乍闻不波不澜的语调,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黄大学士有备而来,焉能如此被吓退?抖擞冠带,行下大礼:“臣惶恐!臣鞠躬尽瘁之忠心,天地可鉴!贵妃虽殁,还请陛下节哀克己,勿以为念,圣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无可挑剔。以贵妃丧仪始,以胤嗣承袭终,明谏皇帝,暗谏皇后。
最使人齿寒之处在于,黄碧林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当鸣则鸣。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样不受皇帝的威慑。
“朕知道了。阁臣且去吧。”酝酿良久的敷衍搪塞何尝不是一种妥协让步,黄大学士深知这个道理,他的诉求毕竟不是废后,故此言止,再拜退下。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大殓过后,棺椁中人与尘世的距离愈远了,一道道漆饰、一重重缎套、一记记击磬、一声声祝颂,都奋力地将它托举起来、托至绝高处,升为被供奉的神。
大宫女芝芝为沐贵妃服斩衰,并自请拜孝女全礼,来日奉移时同往殡宫,终身作伴。
皇帝同意了——尽管她比沐昭昭还长几个月。
这宫中由始至终不过一场虚名的人与事俯仰皆是,又何必拘泥介怀。
殡宫乃“暂安处”,历代帝陵未竣工时,过身的宫眷如有资格与帝王合葬,皆奉移至殡宫享受奠献,等候期限长短不等,数月、数年,甚或数十年。
而依仪贞的意思,择一处山清水秀地作殡宫,于“暂安处”得长安,也未尝不好。
皇帝捏了捏眉心,端起茶来提神。
晡奠时刻,四品以上官员、命妇分两班齐集,肃穆无声地到灵前致祭供献。雪又纷纷扬扬地落起来,地上驳杂泥泞,呵气成冰的氛围里暗涌着一股悄然的躁动。
“天色晚了,让他们早些散吧。”仪贞隔着玻璃窗,遥遥看上一眼。
她与皇帝没有留在华萼楼,就近选了一处闲置宫殿,便于各处人等向她回事的同时,皇帝亦能理政如常。
玻璃窗上结满了霜,被她用手帕擦去一痕,想起沐昭昭是独爱棉纸窗的,入眼仿佛温暖可亲些。
“我答允过…姚洵。”她听见皇帝这样说,心下微动——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听起来是场几近完满的因果。
可惜沐昭昭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仪贞无从揣度她的心愿,偶尔会觉得她对皇帝别有情愫,但“雨霖铃”毁损时,她又那般肝肠寸断,此外还有个情不知所起的刘玉桐。
抑或——仪贞隐隐抗拒着深思下去——诸般爱恨纠葛譬如烟云过眼,最终不过随三魂七魄飘散于天地间,了无牵挂。
“倘若以皇妃之名袝葬姚氏衣冠冢,该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她觉得不妥当。
皇帝道:“既决意如此,自会谋划周密,纵有万难,迎刃而解就是,何须畏于人言?”顿了顿:“说得专横些,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我并不在乎——蒙蒙,是你反对这么做吗?”
她不知道。但犹豫有时候就等同于答案。
“初祭礼后再看吧…”皇帝最终只得这样说。
初祭礼是金棺奉移殡宫后的第一次祭礼,其规模盛大隆重更甚于三奠礼。紧随其后又有绎祭、初满月、二满月、三满月…贵妃属高位,仪节繁缛实是常情,果真要入葬姚家,也必不忧心没有足够的时日造势。
仪贞点了点头。暗里不免觉得亏欠,因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蹰,平添了他的烦扰。
“把茶换了吧。这时辰再喝也没什么裨益。”她提议:“我去那边殿里看一眼,回来便早些歇息。”
灵前其实也无须她照看什么。白汪汪一片大厅中,僧道各占一边,拜忏打醮;里面芝芝领头跪着,按时辰烧纸,点香添油一刻也不曾断。
外命妇才刚散,苏婕妤、武婕妤两个还在内间坐着,见仪贞过来,忙起身行礼。苏婕妤叹道:“咱们虽不顶用,白陪坐着罢了,但日日劳娘娘亲至,于心何安?”
仪贞摆摆手:“我也没有什么大能耐,要来这儿指派调度个什么,不过相识一场,总不忍见她一个孤零零躺着。”
面前二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拿手绢掖了掖眼角,仪贞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单是鼻子有些发囔,便又叮嘱道:“你们就回去吧,别着了凉。”两人应了。
又到芝芝跟前立了一立,这下越找不到可说的话了,竟是一语未发地离开了。
重返回皇帝身边,分明不是拾翠馆,一片静谧里,无端叫她忆起昔年初向皇帝投诚时,每常往含象殿去,对面相逢的,恰是沐昭昭伴着皇帝的情形。
槅窗上依旧蒙着素白窗纱,映于其上的人影再是朦胧,到底无法只影成双。
仪贞怔忡了片刻,忽然加快了脚步,撩开锦帘儿步入屋中,就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来回踱步,手掌一时摁在额头,一时又握成拳,不断捶着后颈。
“鸿哥哥,你怎么了?”仪贞连忙上前,伸手拉住他,细看他的脸色:“我瞧瞧…怎么不传太医来?”
皇帝紧锁着眉头,面色倒还和平常仿佛:“我头疼,不想见太医,你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仪贞只得先扶了他坐在榻上,他抓着她的力道并不重,不愿松开而已,顺势枕在她腿上,低声道:“给我揉一揉太阳。”
仪贞依言照办,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劝他不要拖延,太医总是要看的,否则不明不白地头疼哪里使得?
“左不过是有些劳累,又受了点儿寒气,我自己就断得出来,何必听他们啰唣。”皇帝擡手摸索得头上簪冠拔掉,散了发髻省得硌人,好整以暇地任仪贞轻抚额头发丝,喟然闭上了眼。
贵妃丧仪未完,新年已至,辞旧迎新之仪典不断。因侍奉白事的僧道不宜再承吉礼,灵济宫得了恩准,奉召入宫来。
妙正真人久失圣心,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岂有不使劲浑身解数的,面圣后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转天就在宫中隆德殿住下,择日设坛,冶炼生子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