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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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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狗屁金丹!”仪贞得到消息时,二月二都已过了,日前才送沐贵妃金棺至城外殡宫,不免又感伤一回,慧慧本不愿再告诉她这样的事——可连她也瞒着的话,满宫里竟无一人肯据实相告了。

    可恨平日里,仪贞如何待大家的,这时候全都明哲保身,真叫人心寒!若不是孙锦舟私底下嘴快,被她揪住了再四盘问,怕不是等丹炼成了、直送到她们跟前,方才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此刻听仪贞气得口不择言了,慧慧也无意阻拦,一心只为她酸楚不已:“这些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不过还是铅、汞之流,再是求子心切,怎能不顾惜娘娘的身体?”

    仪贞忿然之下得她此言,惊异万分:不是讶于她有这样的认知,而是讶于她待自己至诚若此,一时再无不足,反握了她的手宽慰起来:“好慧慧,我知你一片心为我,往后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

    皇帝虽瞒着她,倒从来不避着她,每日相见分毫端倪不露,真是好涵养。

    她城府比不上他,却也乐意陪他周旋周旋。

    “唉!住口!”真是来得巧了,仪贞听见院里这一阵动静,站起身就往外奔去,一打帘子,瞧见皇帝正同朏朏隔着花盆儿较劲,颇有秦王绕柱之姿,暗觉不妙,扬声唤道:“朏朏过来!”

    皇帝历来跟这小畜生不对盘,眼下难得大发慈悲,打断了它啃咬才抽枝的扡插秋海棠,孰料这一人一猫均不感念他的功劳,大觉真心错付,一面故作泰然自若地朝仪贞走来,一面暗暗瞥着她怀里毛团,恨不得那玩意儿下一瞬就瞪眼伸腿。

    “我带你瞧瞧那花儿去,不知猫咬没咬着,毕竟微毒也是毒,别叫它遭了罪才是。”

    啧,真是一派朗月清风呀。仪贞扳开朏朏的嘴看了看,强行扒拉出两星碎叶儿,倒不曾嚼得很碎,稳妥起见,她还是嘱咐燕妮儿去煮一盅羊乳来,晾温了给猫儿喝下。

    朏朏一贯极会看个眉眼高低,眼下叫也不乱叫一声,安安生生地窝在仪贞臂弯中,被她搂到了罪证跟前——

    “这一枝压坏了,养也养不回来。拿剪子来剪了吧。”仪贞将猫儿托给慧慧,自取了金剪,俯身仔细剪掉了那一脉吐绿含蕾的嫩条。

    利落得叫人心惊。皇帝勉力一笑,问她:“你前向为这一盆花费尽心血,就不可惜吗?”

    仪贞低头拿帕子擦手,若有所思道:“正因为爱惜这花,才须得壮士解腕,没有为一枝拖累一整株的道理。”

    睨了皇帝一眼,又勾勾唇:“何况这场面也怪不得谁。朏朏知道个什么?有毒无毒咬便咬了,过后也说不准闹不闹肚子,我舍不得罚它。”

    原来是为这个夹枪带棒。皇帝明悟了缘故,内里反而稍稍定了些,一面挥退众人,一面去牵着她往屋中走:

    “你放心,我从不信丹药之术,这些金石丸子绝不会入口,更不会让你服用。”这样要紧的剖白,手里忙活的却是脱她的大衣裳,名曰粘了猫毛,不舒坦。

    仪贞没功夫理论到底是谁不舒坦,两手捧住他的下巴,要他擡头与自己四目相对:“那你向我保证。”

    皇帝一笑说好,又忍不住轻嗤了声:“是那个慧慧来说与你的不是?”

    仪贞没吭声:她不相信孙锦舟为人,会有“嘴快”之说,慧慧竭力盘问出来的,多半是皇帝有意让她知晓的。

    不过彼时她想岔了,疑心过皇帝是真要她试那生子丹,甚至两人同用。

    迟来的委屈因为胸中大石已落,这会儿方汹涌而出,她抿了抿唇,反问他:“那又如何?”

    皇帝见她嘴硬,越发不平:“素日里满口姐姐妹妹的亲热,到头来不过如此。”

    这话是直指苏婕妤武婕妤了。仪贞不认同:“再情谊深厚,偶尔指望着对方的举手之劳还罢了,非要人舍命相救,那又太苛刻了。”

    皇帝同样不能被她说服,闻言只道:“罢了。”

    索性略过此节不谈,仪贞又问:“炼出丹药来了没有?要给谁吃呢?”

    皇帝稍作思索:“给朝中大臣吃吧!”

    朝臣们自然敬谢不敏。这些个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皆是有识之士,哪会受丹鼎派延命、升仙云云蒙蔽,满心里只嘀咕,陛下为了皇嗣,简直病急乱投医起来。

    倒也不难理解。大燕定鼎至今,历代君王像是与天道有什么约定似的,长寿和多子顶多能占一样,绝不可兼得;而小宗入大宗、冲龄即位者则并不鲜见。

    当今圣上距离而立也没有几年了。久游宦海的耆臣宿将们捋着须掂度:帝王之立,不止立己身立功业,确立国本亦是重中之重。

    中宫若有所出,自然最稳当不过。诸位大人们纵使无从挣一份拥戴之功、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新君清扫,那也是极后的后话了。

    偏生中宫至今无所出。许多臣子们背地里不约而同想:那就纳妃啊!不比生子金丹靠谱?

    心照不宣的同侪们谁也不出这个头。细究起来,今上并不是不能纳谏的人主,譬如内阁的黄大人、工部的罗大人、兵部的周大人,还有几位科道官,都是些一根筋的主儿,犟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儿能喷龙颜上,皇帝虽未必次次都不作色,终归不曾有谁因言获罪。

    但绝大多数朝臣是没有胆量以身试险的。而被寄予厚望的黄大学士正奋笔疾书、讨伐灵济宫妖道深负皇恩、惑乱人心,暂时无暇分|身。

    的确,相较圣心烛照、圣躬安危,内宫繁荣的事宜不是不能往后稍稍。然则诸大臣所虑者,亦称得上积弊已久,但凡眼下能有谁振臂一呼,想必应者云集。

    朝堂上这种翘首以盼的氛围没有延续过久,二月十五望日大朝后,骠骑将军谢昀呈进一本,奏请陛下捐弃丹药,广纳妃嫔以图龙胤。

    大朝会本就冗长乏味,整套繁文缛节完毕,全无建言可听。皇帝脖颈发僵,打算一退朝卸了冠服便让人按按,实在不欲理会谢昀,沉着脸收下奏本,拂袖而去。

    躺在醉翁椅中仍是耿耿于怀:妙正一干人原是他抛出来的鱼饵,黄碧林当真襟怀坦白,咬了钩还能爬上岸来滔滔不绝,其余垂涎三尺之人,也少不得推举个领|袖,意态端方地接住这饵。

    可恨那谢老二非要张这个嘴!

    他未必猜不透自己的用意,不过是见不得妹妹受一丁点非议而已——显着他了。

    其实由他站出来也无伤大雅,谢家人高姿态摆足了,百官们照样各怀心思、解读不一,并不背离皇帝的设想。

    他叹第三回气的时候,仪贞收回了替他梳发的手:“陛下是怨二哥哥呢,还是认为他言之有理?”

    皇帝眼睫一抖,张开来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擎等她知错。

    仪贞忽觉难以启齿,片刻,俯身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自沐昭昭故后,他俩许久没有亲密过了,非是有意克制,只因提不起心绪来。

    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啊…她暗暗数着,宫里面唯有一次次的别离,没有一次新生可迎接。

    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皇帝为何心血来潮要看她养花。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鼻尖一酸,她连忙别开头,“一直没有小孩子…”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皇帝翻身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语调里带了两分冷意:“原不与旁人相关,是他们非要抢着来分忧的,将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朝臣们畏惧皇帝的根源,某些时刻恰恰是让仪贞宽心的根源——李鸿禀性中的邪戾偏执,常使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无从应对。

    斗柄南指,第一炉金丹炼成了。

    新封道录司正印妙正真人袭紫薇之轨,连夜敬奉于皇帝,面授求子机宜。

    皇帝如获至宝,恨不能立竿见影,到底被妙正劝抚住了,告之说此事自有天意,天佑者只须心虔志诚,来日必见分晓。

    他一派成竹在胸,皇帝终归按捺下性子,又赐予他各色绸缎、金银无数,这才放他妙正回去清修。

    仪贞坐在纱帐后头,将这一出听完,皇帝转首过来,冲她一挑眉,打开锦盒,信手一抛,和璧隋珠一般稀罕的两枚丹丸“咚”、“咚”两声,投进了角落的青花梅瓶里。

    自此隆德殿九日一献丹,除帝后所用者由妙正亲自冶炼外,其余弟子尚作有“三益丹”、“伐骨丸”、“遇仙散”等异宝,偶被皇帝赏于近臣及宗室。

    一时间文武百官为之侧目,内苑之中亦人心浮动,通政使司日日收到如雪谏书,多来自于士子学生…

    宗室之中倒无一人发议——皆是君恩嘛。

    众说纷纭、群情鼎沸,皇帝岿然不动,等足了一百又八日,内宫中依旧无一喜讯,蓦地龙颜大怒,下令拆毁灵济宫,道观所占山林田地散与流民耕种;妙正革去一概官衔、赐号,众道人勒令还俗,收押刑部,以欺君罔上罪论处;灵济宫历代经著俱定为邪说异端,不得再刊印付梓,售卖者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