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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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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还是回禁宫以后,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呼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一来讨公道,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个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揾过,复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叹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醒-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叹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武氏-二字之下…”

    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熏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发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仆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