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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正文 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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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有风,吹皱一盏才泡的林檎渴水,左旁一本词集亦哗啦啦地连翻过好几页。

    “好大的风。”谢昀笑眯眯地收拢手中折扇:“这真是翻书比翻脸还快。”

    仪贞正低头专心排着七巧板,闻言擡头乜了他一眼,奇道:“今年的林檎果甜得很,怎么制了膏子泡了水喝,闻着酸溜溜起来?”

    真是跟着那小白脸子学不了一点好,都会讥讽人了。谢昀这会儿才是真酸了:“你那好色的毛病几时能改?看了多少年也该腻味了,竟还是这么稀里糊涂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可冤枉人了!仪贞把手里的玩意儿一搁,要好生与他说道说道:“你是哥哥,我是妹妹,你不爱护我、反倒编排我,也罢,谁叫你占了个年长呢?只是平白无故又扯他做什么——

    “论情份,咱们哪回见面,不是靠他费心安排?你要见外,不以亲眷论,那更该言语留心、举止留神了。”

    谢昀听完这一篇话,脸上揶揄神色尽消,却越加沉郁:“果然疏不间亲,你与他朝夕相对,满眼只见得到他小处上的好。”

    仪贞单为这前半句,已然怄了气:“二哥哥嘴里是什么话?究竟是我疏远你,还是你存心疏远我?”

    他俩在藤花架下乘凉,慧慧等宫人本守在远处,此刻不得不赶过来一瞧。慧慧便笑道:“奴婢听岔了,怎会以为娘娘与将军拌起嘴来?”

    仪贞回过神来,亦是玩笑:“又不是一年大二年小,哪里还拌嘴。倒是你这操心的模样,活像我们小时那老嫲嫲似的。”慧慧就顺势又退回去了。

    经她一岔,兄妹俩也觉出两分难为情来,不再话赶话地吵。谢昀叹了口气,索性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向仪贞一揖:“哥哥给你赔罪,是我胡言乱语了。”

    仪贞轻哼了声,安然受了,又请他坐下,正色道:“我知晓家里念着我,二哥哥也忧心我。你放心,那些铅汞丸子我们一指头都没沾着,更别说服用了,陛下心里明镜儿一般呢。”

    凭皇帝的心机,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欲灭灵济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打出个幌子顺水推了舟,何等畅快。

    奈何谢蒙蒙白学了棋艺,走一观五谋十的道理都混忘了。今时今日的幌子,难保不会成为来时来日的心病。

    嫡亲的兄妹,却也不方便说这些体己。谢昀摸不准大哥对此作何感想,是否会嘱托给大嫂…

    约莫是不会的。大哥的修为不亚于小皇帝,只是不比后者邪性而已。

    若是懋兰在——罢罢罢,他如何忍心拖懋兰入这俗不可耐的浑水里!

    仪贞极少见他长吁短叹,纳罕之余又觉何至于此:“我纵不喜朱敦儒颓丧,但有支《西江月》,里面倒有两句明白话,-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你要叹气,只管他处叹去,别辜负了我的花。”

    林檎渴水可算晾凉了,她端起来饮了两口,入眼的红红白白不算盛极,但生命不拘宏大渺小,总归可喜。

    而去岁要下帖子请来共赏的沐昭昭,已然不在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路的尘埃虽静沉水底,到底能透过清澈激流,坦于天光下,坦于人眼中。

    仪贞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由得它三五年,若真是自己的缘故,正该如谢昀奏疏中所言,选秀纳妃才是。

    “…你想得倒开。”为了撇清谢昀的嫌疑,这番话她隔了将近一月,七夕夜阑时方向皇帝说。

    自然,这日子原不当谈那煞风景的话题,皆因二人拥被私语,白日里新演的一出长恨传,明皇杨妃七夕团圆,仪贞毫不歆羡不说,甚觉意头不好。

    “这有什么可情动天地的?既已-宛转蛾眉马前死-,何必生生世世为夫妻?”

    皇帝报之一笑:“你说的也在理。”一时有感而发:“其实明皇若仍能励精图治,兵权在手不受军士胁迫,又何需一个杨妃平息众怒?”

    仪贞见他颇为触动,不由得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前一节尚属闲谈,这会儿连《谏太宗十思疏》都出来了,皇帝诧然敲了敲她的脑门:“阁下何人?快把我蒙蒙还回来!”

    仪贞一掀绣被坐起来,斥道:“吾乃魏文贞公,小子不得无礼!”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捉住了要施法送神。

    仪贞被他好一顿呵痒,笑得泪水涟涟,直揪着他的袖子要拭,半晌停了战,倒回床上歇气,犹是念念不忘:“唉,我认真同你说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二哥哥都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意思,朝臣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延续了多久,可想而知。

    皇帝乜她一眼:“那试试?”

    仪贞摇头:“我们俩也试不出个所以然了…”

    越说越底气不足,皇帝没动怒,翻过身来与她商量:“苏婕妤如何?武婕妤太怕我…”

    “新选一批来更好。”仪贞故作大方,嗫嚅的模样却暴露了言不由衷:“她俩都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肯敷衍他?

    “你想得倒开。”皇帝懒得再问下去,旋即干脆下床去,寝衣也不换,径直披上大衣服,就往外走。

    “唉!”仪贞急了,慌忙跟着下地,追过去拦他:“还待商榷嘛,你这时辰往哪儿去?”

    “谢仪贞,”皇帝久违地喊了她的大名:“说你缺心少肺,真是半点儿没有错。”说罢不管她张着两条胳膊阻挡,绕开半圈就要推门。

    “你等等啊!”仪贞急得跺脚,这才发觉自己鞋也没穿,脚心生疼,索性身子往后一仰,赖在门上不让他开:“你不情愿就不情愿,何苦闹得像我逼你似的。夜里又凉,你这样气冲冲地出去,可不作病?”

    皇帝垂下眼,不愿看她那副情真意切的关心,随即瞥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脚,哽了一瞬,说:“你回里面去暖暖吧,我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该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话自然违心,仪贞权当听不见,横竖是不许他出去,他心里有什么不畅快,摊开说来才是。

    皇帝却无心再多言,抓着她一只手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走至床前搁下,拂开彩绣满池娇幔帐,不待仪贞眨眼的工夫,决然而去。

    月落星沉,拂晓前尚有几分寒意,皇帝心里却跟油煎火燎似的,紧抿着嘴唇,居高临下地睨着随辇小跑的孙锦舟。

    孙锦舟是得了信儿、从茶水房里急急赶出来的。皇帝但凡留宿猗兰殿,他就趁便跟慧慧一处待着,虽要谨防主子有事传唤,不能歇下,但两个人伴着灯儿吃茶佐话,倒也不失惬意自在。又叫一个老实妥当的小内侍院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往常皇帝视朝,再晚一二刻也该起身了。孙锦舟擦了把脸醒醒神,正咬了口松花饼,小内侍拍着门就进来了,说皇帝叫传辇。

    孙锦舟闹了个措手不及,忙把嘴里东西吐了,起身端茶漱口,拿手帕一抹,紧赶慢赶地出门去伺候。

    幸而擡辇的人手脚麻利,俨然侍立着了,孙锦舟躬着腰,快步迎上前去,虚托着皇帝上了辇轿,耳中隐隐听见几声鸡鸣,暗诽:坏菜了,这又不知是烧起了哪把火,要殃及他们这些个小鱼小虾了。

    孙秉笔健步如飞,心眼子转得比步伐还快,一心挂记着打发往这位主子,回头好给慧慧递个话去,孰料皇帝冷不丁开口问:“去长禧宫。”

    长禧宫里一东一西住着两位婕妤,西头的武婕妤从来起不了这么早,故此东头的灯虽点亮了,但进进出出的宫人皆是轻手轻脚,一点儿嘈杂也不闻。

    苏婕妤挽好了头发,就坐到一旁竹榻上,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琴谱,妆台前收拾簪盒的大宫女见了,因说:“一时奴婢将那酸木枝榻换上吧,这竹榻凉,怕对身子不好。”

    苏婕妤笑道:“这时令寒暖不定,何必折腾?多拿两个锦褥子就足够了。”

    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仆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当当。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