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妮不中用,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恨得一跺脚,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又得了消息,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擡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以免病患再有呛堵,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叹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舍。”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揾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擡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擡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并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擡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复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托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擡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辟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历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寻常人家没有后嗣,大不了是一氏一族的事儿;皇室没有继承者,却是与天下臣民都息息相关。
她仿佛有负众望,不得不拿出个像样的应对了。
若非皇帝这回咳了血,她甚至、甚至不会惩治燕妮儿的莽撞行事。
但那其实是不公平的。她料想着皇帝所遭遇的重重压力比她只多不少,所以姑且与其他人“试一试”,也没甚可指摘的。她不是不清楚皇帝的心性,可她觉得自己占着道义,有恃无恐。
该当皇帝缓过气后,连见也不肯见着她,赶她回来禁足。
如今迷而知返,也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仪贞猛地觉得小腹一阵绞痛,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擡眼巴巴地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伙伴。
慧慧与珊珊拿她没奈何,对视一眼,珊珊道:“慧慧如今不便,我去请太医吧!”
“唉…”仪贞期期艾艾的,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又添一句:“要是陛下那边还离不得人手,就别真往咱们这儿请了。”
珊珊点头应下,这就往外走,出了寝殿,未曾想在猗兰殿宫门前被拦下了。
把守的太监口吻倒很客气:“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奴才们替姑娘跑腿儿。”
珊珊涨红了脸儿,琢磨片刻,扬声问他:“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难道说禁了足,就连延医问药也不能吗?”
“这是哪里的话!”太监忙请她稍安勿躁,一面支使一个年纪小些的内侍麻利着跑一趟。
珊珊还道他是要去请皇帝的示下,也不知孙秉笔那里打不打发得了,谁知不过少顷,那名内侍果真领着位六品院判返来了。
这位副使大人虽不如高院使常在御前供奉,但一样熟谙内宫里的规矩,携了个药童儿同行,自己背了诊箱,对着这位中宫跟前的大宫女略一颔首,便请她引荐进门。
至此,仪贞企望探听皇帝动向的门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了。细想也合情合理——正当年的帝王咳了血,除却少数心腹臣属外,确实不宜再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珠帘后面,没教院判诊脉,听着代为应答的慧慧向那位太医索要来什么补心安神丸,后来拿黄酒化了予她饮服。
她笃定慧慧二人不会害她,只是不了解这些药丸子几时起效,连酒意加持亦不觉得如何,这一晚她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第二日、第三日,平淡无奇的日子如静水深流,没有任何异动散入猗兰殿。仪贞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稍稍松懈些。
她的起居同样未曾发生任何改变。从前要个什么现成没有的东西,还得差人去取一趟,而今仅需开个口,连迈腿的工夫都省了——若非如此,殿外伺候的小宫人甚至不清楚,皇后娘娘被禁了足。
八月桂盛开的时候,铁面无私的把守太监尚送了两瓶极繁茂的花枝进来,任凭珊珊怎样软磨硬泡,终不肯透露可否得了谁的授意。
仪贞醒来,正听见她同慧慧悄声抱怨,便出声道:“花儿香不就好了,何苦去为难别个。”
珊珊吐了吐舌头,走到她跟前来,笑劝:“还早呢,再睡一阵吧?”
“睡饱了。”仪贞摇头:赋闲一个多月,前头连夜失眠欠的觉断断续续地补了回来,不过白日里瞌睡毕竟不踏实,闭眼睁眼皆是昏昏沉沉的。
她握着梳子,一面梳头,一面走到花瓶前,不等细嗅,先忍不住挥手扇了扇,惊异道:“浓得叫人身上要起疹子了!”扭开脸,简直欲呕。
慧慧心中莫名一跳,不假思索地捧了那两瓶花往外去:“咱们开了窗通通气儿吧。”
作用不大。今岁的桂花格外肆虐,门内门外都弥漫着重峦叠嶂的馥郁。
仪贞手撑着妆台,慢慢在凳子上坐定:“不必折腾,它香就任它香。”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两口,接着对镜自照:“我好像,变难看了…”
“怎会?”皇帝的眼睛借由镜面与她相望,眸色的波光潋滟掩不住讥讽:“长相思,摧心肝。心肝全无的人自然免受憔悴苦楚。”
“啊!”她愤懑地叫喊,胳膊撞击在坚实的木料上,浑身一挣,这回是真正惊醒过来,放眼四顾,天色确实已经大亮,珊珊确实正与慧慧低语,窗前的桌案上确实供着极香的桂花,唯独皇帝不曾在。
蒲桃从外头走进来,说:“孙秉笔传陛下口谕。”
仪贞精神一振,忙下地与众人一道行礼恭聆——“今夜在永宁宫赏月,让皇后早些过来。”
明明是喜出望外的。她笑盈盈地接旨遵命,又站直了身子,受孙锦舟的礼。孙锦舟显然是重得帝心,不劳她发问,主动提及圣躬早就大安了,多亏高院使妙手仁心,如今陛下理政一如往常;朝臣们每日奏禀事宜数以万计,国本之立相较而言,倒也不算迫在眉睫。
后头这半截就全仰赖慧慧的情面了。仪贞心里拎得清,秉笔太监惯常绝不妄议这些。
她向孙锦舟道辛苦,又谢过他的美意,支使慧慧请他下去喝茶,便于二人一聚。再吩咐珊珊与蒲桃去打理衣裳首饰,铺排得有声有色,自己独留在屋中时,却发觉满宫的喜气洋洋恰如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喘不过气的甘美坠地,最终竟酿出一汪酸苦。
大约是太久没能相见了,她一想起皇帝,居然全是梦魇里那般模样。
永宁宫多年不开宴,冬暖夏凉的妙处不知是否已更改。仪贞自己拢了鹤氅不算,又特意把给皇帝做的一袭披风装起来,一并捧着过去。
并非她手快,恰恰相反,年初她就开始裁裁剪剪,原本是为春日预备的,结果拖到这会儿方收尾,钉上两条系带,拎在手里端详端详,风韵飘逸,不失为秋日胜春朝。
一应打点妥当,时辰尚早,索性不传辇,徐徐走着过去,权当活动手脚。不料皇帝比她还悠闲一般,坐在蔷薇馆前那架秋千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仪贞上前蹲了个福,先把包袱皮解开给他看,喉咙有些发紧:“我给陛下做了件披风,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撩起眼皮,眸子并不如梦里那般潋滟多情,而似将凝未凝的墨迹,落笔人也许尚未走远,但他落笔那一刻的心境已无从猜想:“多谢。”
他自秋千上站起来,接过披风轻轻一抖擞,展开披在身上,一面说:“这秋千凳从前放得低,我叫人重新加固过,往高里收了几寸。”
他的语调与往日一般无二,仪贞听得却不是滋味——真换作往日,他即便不问她要不要坐,至少不会此般有始无终。
借着他整理衣带的空隙,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嫌弃过绯色轻浮,头一回肯上身,实在是春花秋月钟毓,看不真可曾清减。
她自然是不愿见他病骨支离的,嗫嚅片刻,终究问了出口:“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没甚大碍。”皇帝着意看了她一眼,道:“太医素来说我爱动气,隐而不发,肺久失宣降,咳出毒血来,反而是好事。”
仪贞低低“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抓住他的袖口:“我往后也再不惹你动气了。这一次,当真是我糊涂,大错特错…”
皇帝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从袖子上松开,改为十指相扣:“别站这儿了。到那边殿里去吧。”
武婕妤也来了。固然是情理之中,仪贞仍有点意外。她倒显得颇为激动,匆匆见了礼,径直笑脸迎向仪贞,强压住哽咽:“娘娘,许久不见。”
“苏婕妤病了,说是起不了身。”皇帝仿佛在同仪贞解释,“一时派人去问候一声,送些时令果点去。”
他今日格外地体谅人,是发自肺腑的温厚。
仪贞却暗暗感到不是滋味,说不上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故而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三人各自入席,宫人们便错落有序地进来奉巾栉、安布果点、斟酒、传菜,歌舞雅乐穿插演奏,适时地充作热闹的点缀。
武婕妤上前祝酒,帝后对饮一杯,搁下壶盏后,复回落下去的冷寂几乎要侵扰满场热闹。
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回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