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你何必意气用事,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可惜于事无补,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你纵不心疼她,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叹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叹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擡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发,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冲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艳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历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冲仪贞道:“蒙蒙,下棋去。”
仪贞想起一事来:“是了,你还欠我一套水晶棋呢,棋盘我也要水晶的。”
谢昀甘拜下风:“你还真是要账的一把好手,放印子钱的也没这般利滚利。”
这话被一脚堪堪迈过门槛的勋国公听到了,立即斥道:“怎么说你妹妹的?”
谢昀顿时换上一副老实相,垂手答:“我同蒙蒙玩笑呢,下次不敢浑说了。”
仪贞掩嘴偷乐,紧接着又挽住勋国公的胳膊:“爹爹消消食再去练拳吧,省得伤肠胃。”
谢恺豫笑眯了眼:“爹爹知道了。这会儿先同那岳先生闲话去。”
所有人都竭力营造着一处亘古不变的故土家园,仪贞何忍辜负?遑论如此温情的旧梦,本就令人沉湎。
她与二哥哥在新掘的小池塘边亭子里对弈,观棋的是福子的两个小狗崽,毛茸茸的尾巴,像傍水的芦苇轻扬,眼看着谢昀即将落败,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棋盘,简直是联手作弊。
“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喂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勋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夹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猛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刹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喂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艳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擡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挨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擡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擡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